城東邊上,有一條攔水河。
河邊常見農婦三五成群洗衣擇菜,或是誰家老漢拎桶抬水回去派個用場。
今日倒是稀奇,大樹底下陰涼處不知何時多了兩條長椅,椅上躺了兩個模樣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一位穿了身淺桃色錦衣,招搖矜貴,馬尾處有一束係著銅錢鈴鐺的辮子,腰間彆著長劍,舉手投足間“叮叮”清脆;令一位則是青綠色緞袍,頭上束青玉冠,彆一柄白鶴簪,墨發垂後,斯文端正。
洗菜的大娘眉來眼去,竊竊私語。
這兩人生得天神似的驚豔,定是城中權貴人家的公子哥。
又想,誰家的公子哥腦子不清醒,城中多處山莊不夠去,跑這偏僻地處來釣魚?
且看其中淺桃色那一位,忽而揚手揮杆,“唰啦”一聲便釣上來條活蹦亂跳的大肥鯽魚。
身旁小廝替他將魚摘桶裡,一個勁兒地拍馬屁:“主子!您就是薑太公再世!”
小郎君好整以暇道:“數數一共幾條了?”
小廝低頭翻了翻:“主子,五條了!三條大的,兩條小的。”
“行,”那主子聞言便把魚竿一扔,起身拍了拍手道:“夠頓晚膳,不釣了。”
說完抬腳便要走,小廝連忙拎桶,再將長椅一折抱起要跟上。另一張椅上始終端坐著抱杆紋絲不動的公子終於出聲了:“我還未釣成。”
他抬頭瞧了站起的廣陵王世子一眼,搖了搖頭,歎氣道:“昨昨兄,你擅自換了地點,我大病初愈,又與這片河的氣場不大對付,所以至今沒能釣上來一條,想來這也不是我的過錯。可即便如此,你又怎麼能不顧兄弟道義,先行離去呢?”
“等會,”顏元今臉色難看了一瞬:“顧雋,誰讓你喊的我小字?你沒聽說過,十六歲後就不興喊小字了嗎?”
顧雋訝了一瞬,扭頭看向廣陵王世子的貼身小廝:“有這規矩?”
陳皮誠懇點頭:“主子立的。”
顧雋理解道:“是不大好聽了一些,但世子也不能棄之於不顧。你若是不願意,那便公平些罷。這樣,你喚我阿繡也可。”
顏元今一臉嫌棄地嘖道:“你這小字與我半斤八兩,可見顧太師比起我家那位王爺年輕時肚子裡也沒多多少墨水,我可叫不出口。”
他說完,揚眉朝後方不遠處聚堆洗衣的大娘們瞥一眼,慢悠悠道:“起來,帶你長長膽子,辦點正事。”
言罷,先行離去。
陳皮忙不迭屁顛顛跟在後麵,顧雋也歎了口氣,吩咐自己跟來的隨從看好長椅和魚桶,囑意去去就回,而後轉身:“昨昨兄,等等我!”
他見顏元今腳步慢了下來,忙跟上去,疑惑道:“你不是說今日隻是陪我來釣魚?這怎的還有什麼正事要乾?莫非你換地方,早是有所預謀?”
“看見那個沒?”顏元今頗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指指另一頭岸邊,幾個洗衣農婦身後,一個正坐在竹輪椅上、頭發花白、神色癡呆的老娘子一眼,哼道:“那個,是你仇人的親娘。”
“哪個仇人?”
“險些把你嚇死的那個仇人。”
見顧雋還是一臉茫然,陳皮忙提醒道:“顧公子,主子說的就是前兩天夜裡的那具遊屍。”
顧雋臉色登時變了:“遊屍的娘?”
“應該說,是生前的娘,”顏元今指使身後陳皮掏出卷宗,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昨日去看你做什麼,真當我關心你嚇死沒嚇死?”
顧雋看了眼那卷宗裡夾著的畫像,皺眉道:“那夜天暗,我許會看錯。”
“不打緊。”
顧雋神色嚴肅了幾分,一麵回想,一麵沉吟道:“不,我是看錯了。我今日醒來便想清楚了,這世上定不會有死屍化僵這般的離奇事,大抵是我上個月發熱落下了後遺症,想來那並不是什麼遊屍,八成隻是個善於偽裝、殺人如麻的瘋子……誒,世子,你乾什麼去?”
陳皮在一旁撓頭:“顧公子,你方才說了個開頭主子便沒在聽了,咱們趕緊跟上吧。”
他心中汗顏,這個顧太師長子生得一副好樣貌,長眉薄唇,麵如白玉。自幼才華橫溢、滿腹經綸,拜畫家名師、寫一手好字,為人也向來端正,品性難得,分明是個光風霽月的翩翩君子,就連王爺也老是勸說世子多跟這樣的孩子一起玩。
可便是這麼個人物,偏偏是個死腦筋。愣是僵屍都站在麵前了,還信奉著“世間無鬼神”之說。
兩人跟在顏元今後頭,見廣陵王世子已經停在了那老娘子麵前,稍稍彎腰,盯著她發黃的雙眼看了片刻,而後笑吟吟道:“梅娘,長澤縣人,五十多年前嫁來胤都亓家做小妾,冠夫姓改稱亓梅氏,沒多久丈夫死了,隻留下個兒子,長大進軍營當了幾年炊兵,後參加武科考,混上個太仆寺馬差的九品武官一職,可惜沒幾年也死了,自那以後,亓府墮落,你便也瘋了。沒錯罷?”
亓梅氏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目光落在顏元今臉上:“你是何人?”
“我是誰不重要,”顏元今道:“我隻是來問問你,令郎十年前是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