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祁在:“……最好不要這麼做。”
李秀色笑道:“我開個玩笑。”
衛祁在含上兩粒還神丹,原地打坐療傷一刻,麵色稍稍複原,才抬頭看她,因頭一回見著李姑娘真容,瞥見她額角,先是有些愣,後又自動將那胎記略去,隻稱讚道:“姑娘膽識過人,小道感激不已。”
李秀色拜拜手,謙虛道:“我沒幫上什麼,倒是顧公子和那騷……”
她“包”字沒說出口,卻忽然想起什麼,登時跳起道:“壞了!現在幾時了?”
“眼下……”衛祁在方回了兩個字,便見李姑娘已經匆匆忙忙朝世子方向奔去。
顏元今正站在橋上,腳邊正躺了那兩個方才沒出息嚇暈過去的,還有一個剛剛轉醒的。
轉醒的那個正是朱娘子,她靠在欄杆邊,虛弱地睜開眼,視線模糊中,隱約看見一個錦衣小郎君,那小郎君先是挑眉看了她耳上包紮的那個他很是熟悉的帕子一眼,又將目光移至她臉上,而後道:“你可知你右耳是被遊屍齒間撕咬,屍氣入體,剔毒粉對你毫無用處,即便是止了血,不出一個時辰,你便會化屍,無力回天?”
朱娘子無力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知道就好。”小郎君又道:“就是不知你指使人害死亓寶權時,可曾設想過這一天?”
朱娘子聞言,頓時一愣。
顏元今瞧她反應,嗤一聲道:“怎麼不說話了,珍珠娘子?”
聽著他叫自己小字,朱娘子怔了許久,知道自己被認出,終於慘然一笑道:“不是。”
“什麼不是?”
“不是我指使人害死的,”她似陷入回憶,輕輕搖了搖頭後,聲音緩緩道:“是我親手殺的。”
顏元今眉頭頓時一皺:“親手殺的?”
李秀色和衛祁在趕至橋邊時,正聽見顏元今問出這一句,衛祁在見那朱娘子印堂發黑,隱約有屍氣紋路,心中一跳,當即道:“娘子,你這是要……”
朱娘子搖搖頭道:“道長……我還有些時間,待我說完,你便將我殺了罷。”
李秀色本還掛心著倒貼一事,聞言頭腦一嗡,正要去朱娘子身邊,卻被衛祁在伸手攔住,歎氣道:“李姑娘,朱娘子化屍在即,還是隨她的心願,先聽她講吧。”
朱娘子感激看他一眼,方道:“我本名江翠,小字珍珠,方土鎮人,因家中貧寒,十六歲那年遭人販拐,輾轉來到都城,被亓寶權救下。那時他大概有……三十歲?新官上任,意氣風發,”她說著,口中嗆了口血,咳了幾聲道,“我至今、至今仍記得他那天將我買下來時,眼裡的憐惜與珍重。”
“我年紀小,又受了太多苦,突然有人將我解救於水火,又對我無微不至,照顧有加,便很快便深陷其中。起初……也是甜蜜過的,剛成親那三個月,他對我極好,見我常常做噩夢,便整夜照料寬慰,輕拍我背部入睡,久而久之,便將我從過去的陰影中拉了出來,我常常想,這個郎君,大抵上天憐惜我,獎賞我的,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呢?他對鄰裡也好,對母親也好,這世上就沒有他不善待的人。”
“直至有一日,我歸家途中,手中帕子落了,恰好被鄰宅的主家撿起,那主家印象裡樣貌生的不錯,我接過後朝他感激點了點頭,並未攀談,便匆匆回府了。開了門,才見我那夫君正站在門後直直盯著我,問我:為何這麼晚才回來?”
“我心中並未覺得異常,隻說笑著進屋,給他試新裁好的衣裳。那衣裳大小剛好,樣式卻是黑色的,他換上後,突然停在我麵前,看我半晌,又問我:為什麼隻給他定黑色的服飾?見我沒答,便陰沉沉道,是因為他貌醜,所以不配穿鮮豔的衣裳嗎?”
“我那時隻覺得他目光有些嚇人,卻也沒放在心上,因我知道他小時候也受過苦,被人嘲笑過,所以便不願觸及他傷疤,將話題搪塞過去。而後第二天,便去裁縫鋪給他換了身敞亮的。”
“幾天後拿回府來,正巧又碰見那穿著一身黃衣的鄰宅主家,我記得那黃色,是因我給我那郎君換的也是明黃。到了家,給他換上,本以為他這回會喜歡,誰知他照了銅鏡,忽而又發了火,怒罵我為何要故意氣他,是不是瞧不起他,是不是覺得那主家好看,魂被勾了去,所以專門定了這個色來彰顯他是多麼的醜陋,來嘲諷他、貶低他。”
“沒等我回話,他便突然轉身,揚手便給了我一巴掌。”
說到此處,朱娘子竟笑出了聲:“你們知道他罵我什麼?……蕩*婦……哈哈。”
“我這寵我、愛我、人人皆知他將我捧在手心上的夫君,罵我是蕩*婦!”
李秀色不知為何,忽然有些難過,看著她麵上的笑,喃喃擔憂道:“朱娘子……”
顧雋與陳皮早便從暈眩中轉醒過來,卻都沒有出聲,隻怔怔聽著。
朱娘子抹了抹唇角乾涸的血,又道:“自那以後,他便經常打我,我才知我這夫君竟是個疑心病極重的人,他根本是個瘋子!懷疑我嫌他貌醜、懷疑鄰裡天天嘲笑於他、懷疑我這張臉是狐狸精變的,我路上遇見誰多看一眼,都是存心勾引……懷疑每個男人都垂涎我,和他交好不是因為看得起他,是因想要與我通奸!你們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啊?”
“我多麼想問問他,他將我從噩夢拉出,我如此愛他,他也說他愛我,可為何又要將我推入另一個噩夢?”
她話音一頓,顫巍巍伸出右臂,掀開袖口,現出上麵觸目驚心的陳年疤痕,厲聲道:“看,這都是拜他所賜……我根本沒生過什麼病,這雙手,是生生被他打成這般的!是他讓我變成連個盤子都端不穩的殘廢!”
“可他在人前是什麼樣呢?他樂於助人,回家便跟我辱罵那老不死身上的泥蹭了他一身,他寵我愛我,每日都要向鄰裡展示他這個好夫君又給我買了什麼好玩意回家,刺繡?書畫?哈哈,我手都被他打成這般了,我還刺什麼繡,畫什麼畫?!況且我根本不喜歡!”
“我與他成親後,他連盒胭脂都不讓我買,我原本聽信他說是因為我天生麗質,無需裝黛,後來才知,他根本就是不想讓我裝扮,他恨不得毀了我的臉,叫我再不能出去勾引彆人!”
朱娘子的一番話叫大夥兒心中堵上一口鬱氣,顏元今最先開口:“所以你便殺了他?”
“是。”朱娘子眼睛突然紅了一圈,顫聲道:“我沒有辦法呀!他日日打我,夜夜打我,我去找我那婆婆,我那婆婆也是個人人稱道的好人,我本以為她會幫我的,可她說什麼?我兒不會無故打你,還不是你不守婦道!我沒辦法,連她也視而不見,她隻向著她兒子!”
“有一日他喝醉了酒,跟我說又有誰在背後罵他醜,笑話他癩□□吃天鵝肉,他生氣,見我在旁邊不說話,問我為何要生得這麼漂亮?為什麼要他配不上?說完,便抄起棍子要打我,我躲也躲不過,總覺得這一次他是真的要將我打死,便趁他腳步不穩摔向床沿暈眩之時,用我原本想要拿來上吊的繩子,勒死了他。”
“我勒死他後,也不想活了,正要自尋死路,誰知房門突然被人撞開,竟是那個主家。他聽見房中動靜,破門而入,才將我救了下來。”
“你與他關係不錯?”
朱娘子搖搖頭:“從未說過一句話。那晚是第一次。他救下我,一把摟住了我,一邊不顧我反抗親吻我,一邊對我說,今夜的事他都看見了,隻要我以後肯跟了他,便不會報官。”
李秀色本還以為是個英雄救美的故事,聞言登時氣道:“他怎麼這般齷齪!”
朱娘子微微一笑道:“而後我便答應了他。”
“你……”
“我對他說,隻要他肯幫我處理屍體,我便從他。所以他連夜將亓寶權屍首送出了城,丟進了河底。”
陳皮在一旁“啊!”了一聲,恍然大悟道:“他就是那個奸——”
話沒說完,又在主子的眼刀中將最後一個“夫”字咽了回去。
朱娘子卻道:“是,他就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一回來我便報了官,將自己與他是一對“奸夫淫*婦”的事主動搬上了朝堂,府尹默認我一女子殺不死壯漢,定是男人動的手,便沒聽他辯解,盼了他死罪,而我入獄三年,再出來,便是今天。”
說到此處,朱娘子眼裡突然現過一絲悵然,幽幽道:“十年了……卻好似過了一輩子。”
許久沉默後,顧雋率先道:“你可知鄰裡皆是另一種說法,連我們,也以為亓寶權乃一至善之人,是你蛇蠍心腸,害死了他。”
朱娘子冷笑:“我早已習慣被他們編排!自不差這一樁!”
“你對亓寶權尚且算是自保,那鄰宅主家,你大可將他以侵犯罪名送至官府,為何要設陷阱去……”
“因為他該死!”朱娘子音調升高,倏然恨道:“他該死!他為何要救我?又為何要親我?因他不安好心!他與亓寶權一樣,救我又辱我,他們都該死!”
李秀色看著她,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是非對錯間,隻難過道:“你被傷透了心。”
朱娘子唇角勾起一抹悲涼笑意:“誰說不是呢?”
她目光慢慢地移到了不遠處的遊屍身上,輕聲道:“我這夫君怎麼會知道,我後來隻給他定黑色的衣裳,隻是因他在巷口從販者手中救下我的那一日,正穿了身黑色錦袍,像戲本裡才會出現的英雄,那樣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咒語是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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