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這裡了。”
屋內,燭火搖曳。幾人在桌邊規規矩矩站著,神色中都帶有或多或少的惶恐,時不時偷偷朝上座的錦衣小郎君描去一眼。為首的尤老自櫃中翻出幾摞用紅色麻布遮蓋的包裹,恭敬地從中衝抱出一摞遞了上去。
小郎君方要抬手,在他身側站著的小娘子卻忽上前一步,伸出手來率先搶了過去。
李秀色抱住那包裹,沒急著打開,而是又立馬回轉身遞給顏元今,笑眯眯道:“殿下,請。”
幾人在後見狀,都不禁暗中唏噓,果真是位世子,處事派頭極大,接個東西都得在下人手裡過一遭。又想,原來這小娘子竟是他的婢女,難怪兩人會在一處。
月氏素來不問世事,並沒聽說過這位廣陵王世子,但聽這小娘子說他“無惡不作”,似乎並不儘然,至少對待下人還算寬厚,這小娘子麵含胎記,是一忌諱,他也能貼身帶著,可見這人也並非能壞到哪去。
廣陵王世子並不知自己在他人心中形象有所升華,隻抬眼睨了李秀色一記,這才慢悠悠接了過去,放置桌上。
拆開遮布包裹,其中果真是數本疊在一處的籍冊。最上頭那本還是嶄新,看樣子不過記錄了幾頁。往下去每一本都有不同程度的破舊,較下方的幾本更已然殘敗不堪,書脊脫落,被人用極細的麻繩縫補。
尤老道:“世子,您為何要看這個?”
顏元今未答,隻隨意翻開一本,見上頭一行行密密麻麻記錄著月氏各家各戶各人員的姓名介紹及畫像,雖如先前車夫所說,族中在外皆取百家之姓,眼花繚亂,但冊上記錄的卻皆是原本月姓。
身死者基本被一道紅線劃去,並寫上某某年某時按族規葬於某潭。也有些是被黑線劃去,並附明葬法特殊。
李秀色也湊過去看,隨意瞥見一例,見旁邊寫道:“月小女,年十五,父母雙亡行乞為生,衛和十四年臘月初三日,入祭僵屍坑,破例不予水葬。”
下頭附上一張小娘子的畫像,‘小女小女”,果真人如其名,嬌小可愛,卻在小小年紀,死於非命。
寥寥數字,卻這般刺眼,李秀色隻讀了幾例,便再也看不下去。
顏元今則是淡淡掃了過去,沉吟道:“如今已是衛和三十六年,若計算上百年前,我要找的那人,應當是……”
他說著,忽而合上手中那冊,朝櫃中其餘幾摞看了看,道:“拿朔和年間的過來。”
尤老點頭誠實,忙挑出最裡的兩摞,叫身旁年輕男子抱了過來,一麵問道:“世子殿下,您這是要尋誰的訊息?”
顏元今也不賣關子,頭也不抬地問道:“青山顧氏,可曾聽過?”
“顧氏?”尤老思忖一番,搖了搖頭:“未曾。”
又轉身看向身側:“你們聽過麼?”
幾位男子也一臉茫然,他們皆不常出村,並不太關心外界之況。
反倒是那黃衣小娘子脆聲道:“可是離開主街最近、宅子最大的那家?”
“辛柔,你聽說過?”
尤老等人倒也不甚奇怪,月氏辛家乃族中最富足的一支,家中開了織布紡,常要外出談些生意。辛柔也因自幼長相超群,聰慧機敏,深受族人喜歡,她常在身為族長的尤老身邊幫忙處理些事宜,尤老便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知曉她素來歡喜外出,不似他人般閉塞,能曉得許多事也在情理之中。
“自然。”隻見辛柔揪了揪黃裙邊,偷瞄了廣陵王世子一眼,嬌聲道:“我知道那家,屬青山鎮上頂頂有錢的,還有人在都城裡當大官呢。”
顏元今點頭:“不錯。”
得他肯定,辛柔的麵上登時染上紅暈,忍不住再瞧了他兩眼。她原先隻知曉他容貌上乘,叫人一眼便難忘懷,但性子過於目中無人,叫她丟了麵子,反正世間美男子不少,她們月氏因族規也不能嫁與他人,於是當她得知自己竟被他們跟蹤時,便乾脆將他們引進了洞裡。
可眼下才曉得麵前這小郎君並非凡人,竟乃是當朝的世子殿下。看樣子世子也沒怪罪於她,似是還對她的回答頗有讚許,她可是族中最漂亮也最見多識廣的人了,比他身旁的那婢女好看不知多少,他應當對她印象還是不錯的罷?
尤老道:“世子,那顧氏和我們月氏有何乾係?勞您這般興師動眾,親自前來?”
顏元今沒吱聲,而是扭頭朝李秀色方向瞥了一眼。
雖隻一眼,但李秀色卻迅速讀懂了他眼神中帶著懶散的意思:你不是就愛搶我話說?本世子累了,你來講罷。
往常和陳皮出去辦事,也是陳皮在那訓話,他能少說幾句,便少說幾句,這兩天屬實說了太多廢話,竟還有些口乾舌燥起來。
廣陵王世子這麼想著,舌尖方下意識輕抵了下牙關,便聽那紫瓜在旁忽道:“尤老,你們這可有茶水,我家世子眼下有些渴了。”
“哎,有的、有的。”尤老哪敢怠慢,忙不迭喚人下去燒壺上好的霧花茶來。
李秀色又想起什麼,貼心道:“順道添些蜜餞,世子喜喝甜的。”
這一整套流利的吩咐下來倒讓顏元今動作一頓,眼神中隨即多了幾分不屑。
他心中所想及喜好她竟摸得一清二楚……
嗬,這醜丫頭為了討好他真是無所不用至極。
李秀色吩咐完,這才開始一五一十轉述起顧家所發生事端,直說得尤老等人紛紛愕然,末了,她才從袖中掏出兩卷畫像,遞上前道:“這一所畫是自顧家院中挖出的那蔭屍的畫像,二畫的是自它身上尋見的銅牌,有正反兩麵,您瞧瞧,可認得?”
又道:“我們查出月氏如今分為三支布於各地,便兵分三路去尋,銅牌實物在另一行的道長手中。”
“是,”尤老點頭道:“當年族中人口數量不小,為掩人耳目,不被人察覺下等族身份,便分化為了三支。不過因此地最為隱蔽,老族長便一直生活在此處,其餘兩地隻需每隔半年??叫領頭人來報道一次,添些籍冊上的名號及記錄。”
李秀色點頭,心道那她和這騷包還真是來對了,這麼說關鍵都存於此處了。
尤老拿過兩張畫像,看了那銅牌一眼,瞧見上頭清晰的“月”字,以及背部彎月鎖鏈圖案,訝道:“這、這果真是族牌。”
又喃喃道:“我隻在上一輩族長嘴裡聽過描繪,卻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據說先祖們脫離下等族群體後,為保證安全,也不想再被此物侮辱,便將所有銅牌集中銷毀殆儘……”
李秀色忙道:“您再瞧瞧那蔭屍的,可有印象?”
尤老看了蔭屍畫像半晌,見之雖表皮完好,但總覺有些瘮人及潦草,便有些尷尬道:“這,這我倒是瞧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