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稍顯詭異,因那冰床上旁還站著另一個成年男子,眸色深情,嘴裡不住低喃著:“姒兒……你何時才能醒來?”
一麵說著話,一麵抬手在那冰床女子的臉上輕輕撫摸過去,囈語一般於她耳邊低喚,饒是李秀色離得甚遠,也莫名升起一股背脊發涼的雞皮疙瘩感。
這男子看上去年歲至多不過三十,模樣極為清俊,眉眼與顏元今似有幾分相似,著一身玄色雲紋襴衣,頭戴金玉冠,配羊脂玉發簪,精致典雅中不**份貴氣。
想來,便應是那廣陵王了。至於“姒兒”,或是這已故的王妃名諱?
李秀色目光再不由自主朝著冰床上望去,一時有些發怔。難怪顏元今會生出那樣一張臉,她見過無數少年,少有幾個似他這般能稱得上“漂亮”一詞,穿來後也見過不少好看的女子,環肥燕瘦,個個花容月貌,尤其喬吟更稱得上天姿國色,但若同床上這沉睡著的麵孔相比,卻依舊遜色了半分。
可便是這樣一張臉上,為何會長滿了僵斑?過去曾聽衛祁在提起過,這斑隻有僵屍麵上才會起……此外,顧雋不是說顏元今母親早死於難產?為何又會出現在此處?
疑團重重,令她心中好奇萬分,尚在思索,卻忽見那廣陵王言談舉止愈發病態,似有些癡魔至瘋癲,而小小的顏元今站在一旁,麵無表情死咬著唇,幾度轉身想逃,卻絲毫也逃不開。
李秀色察覺氣氛壓抑,還未反應,竟轉眼又置身於燃滿燭火的殿前。
似出於一座廟宇寺觀的空寂大堂中,身著素衣的女子跪於圓蒲之上,朝著麵前身著藍衣的老者微微行禮,低聲道:“長姒來取藥。”
那老者立掌回禮:“王妃身懷六甲,無需這般禮遇,快快請起。”
李秀色眉心一跳,先朝那自稱長姒的女子腹部看去,見那處果然微微隆起,目光再落向女子麵上,赫然正是上一瞬還躺在冰床上的廣陵王妃。雖不施半分粉黛,卻已然人間絕色,大抵因多了幾分生氣,倒比方才更叫人驚豔。
廣陵王妃便在這時稍稍抬頭,耳側閃過一點寒光。李秀色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一枚耳釘,似鑲了白色鑽麵,流光溢彩。
她下意識皺了皺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耳上那兩個。
還在愣神,便聽老者低聲道:“骨肉至親,王妃可想明白了?”
“長姒不悔。”
老者麵色猶豫隻增不減,又沉聲道:“這孩子無罪。你身為親母,倘若殺他,便斷了他出世機遇,無此般機遇者,等同於被人世拋棄,再無轉世之機。”
“他本便不該出生,”廣陵王妃似無半分猶豫:“得不得轉世,與我沒有乾係。”
聲音決絕,令遠觀的李秀色也為之一怔。
老者默念了一聲”罪哉”,再輕歎一口氣:“王妃假借保胎之名,令我行殺胎之事,我欠下令父一命之情,你這卻是要老道與你同行孽果,入無間地獄。”
廣陵王妃叩首一拜:“求大師成全。”
她抬手撫上腹處,如撫上虛幻的孩童麵龐,而後輕輕一掐,良久,方低聲道:“……求求你,便讓他死罷。”
李秀色於一旁黑暗中遠觀,心下愕然。
讓他死……讓誰?顏元今?
他還未出世,便被自己娘親盼著去死嗎?
她仍在失神,卻見那老者終是歎了口氣,而後自袖中掏出一方玉瓶,遞了過去,低聲道:“七日後發作,老道屆時去取屍水,而後你我永不複相見,也請王妃莫要再來。”
話音落,畫麵便又是一轉,李秀色於猝不及防的暈眩間還未站穩,便忽聽見一稚嫩童聲道:“他是個怪物!打他!”
她當即睜開眼來,便瞧見幾步之遠的草地上,錦衣華服的小世子正倒在地上,神色痛苦萬分,周遭圍了無數小鬼要對他拳腳相向,甚至有人抱了繩索來,險些便要套去他身上。
她眉頭一皺,幾乎想也未想便衝了上去。
李秀色於黑暗中正默默回憶至此,忽覺麵上貼著的手一鬆,視線終於清明起來,而眼前的小世子依舊還在緊緊盯著自己,似還在等一個回答。她想了想,終於問道:“世子,您希望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希望?”顏元今輕嗤一聲,尤帶嬰兒肥的臉上現出一抹冷酷的笑:“倘若你是假的,我便斬了這幻境,什麼亂七八糟的人竟都敢在我眼前捏出來,倘若你是真的,我便斬了你,膽大包天,什麼地方都敢進。”
“……”
果然方才對他的惻隱之心就不該有,乾脆叫那群小鬼踢死他算了,李秀色惡毒地想了一瞬,而後一拍腦袋,立馬站起了身,離他半步遠道:“那、那我還是假的罷。”
廣陵王世子靜靜看她半晌:“你明明是真的。”
……那這廝還問個什麼勁哪!耍她玩嗎?
李秀色問道:“您如何看出來的?”
顏元今沒說話。這小娘子是活生生的人,方才摸也摸出來了,眼睫掃得他掌心難受。她居然出現在這裡,居然救了他,居然不是個虛幻,怎麼想怎麼離譜。
李秀色見他未答,便試探道:“世子,您應當不會砍了我罷?好歹我方才也是見義勇為地就了您一次性命……”
顏元今瞧見她麵若菜色,又覺得好笑,未提砍不砍的事,隻抬頭道:“說說罷。”
李秀色一愣:“說什麼?”
“說你什麼時候進來的,又都看見了些什麼?”
這問題問得比方才更加危險,李秀色清清嗓子,正思忖如何應對,卻忽聽他嘶一聲:“不行——”
五歲小世子仰著頭,麵色很有些不滿:“本世子這麼同你講話有些累”,他皺了皺眉,硬邦邦吩咐道:“你坐下來。”
李秀色低頭,發現眼下這角度自己確然是占了上風,不知該不該笑,穩住了神色,隻點頭道:“好。”
身後便是長亭,她盤腿就亭邊一坐,扭頭朝那小殿下看去,卻見他也一甩袖子,就勢坐了下來,不過特意比她坐高了一階,再拍了拍衣尾,方才心滿意足道:“好了,交代罷。”
幻境情景未變,卻在二人坐下時一瞬由白日轉為月夜,李秀色抬頭瞧見漫天星子,忍不住驚呼一聲:“這、這……”
小世子卻毫無波動,單手托著下巴,小腦袋一歪,問道:“怎麼了?”
李秀色將沒見過世麵的呼喊瞬間憋回了肚中,係統說幻境由心魔情境而成,緣何此刻會突然變成這般舒適好看的涼夜?難不成這世子眼下其實心情還不錯?甚至還……還很好?
怎麼會很好?受了刺激心情逆反了?
雖不知因何至此,但許是夜色壯人膽,李秀色便誠實道:“世子,我若說我全都看見了,您生氣麼?”
顏元今不答,風吹得他辮尾鈴鐺輕輕搖晃,清脆悠揚。
李秀色見狀,又道:“其實……其實我並非是想窺探您**。隻是覺得,若您想找人傾訴一下的話,我倒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反正……”她清清嗓子,孤注一擲道:“反正我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見了,您總不能抹去我的記憶,或是挖了我的眼睛罷。”
見他不說話,便再接再厲道:“您不用不放心我。我從小便很會守口如瓶,旁人告訴我的秘密,我從不跟另一個人講半個字,真的,世上沒有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挖了你的眼睛,”廣陵王世子點頭,有意嚇唬她:“你倒是供了個好法子,也不是不行。”
“……”
李秀色立馬不吭聲了。果然,他心情好是他的事,這廝隻有怒時殃及魚池,斷沒有好時大赦天下一說。
李秀色低頭拔了根幾根野草,一邊在手中漫無目的地纏著,一邊開始思忖要怎麼從這幻境中出去,晚風寧靜時,忽聽台階上人低聲問道:“她是不是很美?”
誒?
她詫異回頭看了一眼,見對上顏元今瞧過來的目光,立馬心虛又將頭轉了回去,而後點了點頭:“很漂亮,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
顏元今“嗯”了一聲,續道:“但她是個怪物。”
“打她被留在那張床上起,便是個怪物了。”他忽而自嘲一笑:“怪物生了怪物。”
李秀色纏草的動作一頓,想了想,道:“您生得這麼好看,就算是怪物,那也得是怪物界最漂亮的小怪物。”
顏元今沉默一瞬,古怪看她一眼。
他方醞釀出來的愁緒被她這一句散了個空,隻得又醞釀了片刻,而後繼續低沉道:“那怪物不喜歡我,不想讓我出生。”
李秀色轉頭看他一眼,點頭道:“可您還是出生了!不僅活得好好的,還高大帥氣,陽光開朗,甚至還學會了騎馬、射箭,武功也是一流的,您真厲害。”
顏元今又一次沉默了。
他忽而皺了皺眉,愈發古怪看她一眼,而後頭一回有些失語,醞釀出來的鬱結再一次蕩然無存,擺了擺手道:“算了,不說了。”
他朝她手裡望去,方才便瞧見這丫頭在那揪了野草在那繞來繞去了,也不知道在繞什麼。
沒等她回應,他已主動下了一極台階,就勢坐在她身邊,沒好氣道:“你在做什麼?”
話音剛落,便見眼前的小娘子轉身,遞來兩根綠蔥蔥的草編小狗,笑吟吟答道:“在哄您開心。”
廣陵王世子微微一怔。
他目光朝這兩隻小犬望去,雖稍有些毛糙,形態模樣倒是栩栩如生、活靈活現。沒想到這紫瓜看上去是一雙笨手,竟還能做出這麼靈巧的玩意。
這麼想著,視線再不由自主停在她手上,他曾夾傷過這雙手,至今甲蓋下都依稀可見存著淤青,那日她在僵屍洞中因握劍狠狠劃傷,他也隻是在她暈時隨意用藥粉朝上一灑,疤痕似也還未消。
饒是如此,她還是這麼認真地做出這個東西,說要哄他開心。
看來她那次馬車裡說的沒錯,她對他似乎確然是一番真心……
顏元今這麼想著,內心升出一抹怪異感受,過去也並非未見旁人示好糾纏,每一樁都令他感到厭煩,可唯獨今日,此時此刻,這小娘子此舉卻似乎莫名令他罕見地沒有升起半分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