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洛洛讀完一本課外書的時間,爸爸終於和那些奇怪的大人說完了話。
——嗯,對,安洛洛小朋友決定把那些人劃歸為“奇怪的大人”,因為她不喜歡一見麵就衝自己揮指甲的阿姨,不喜歡莫名其妙瞪著自己的叔叔,也有點氣一直沒有教訓那個小男孩的老師——
爸爸有說過“待人接物要保持禮貌”,但也補充了“麵對奇怪的大人不需要保持禮貌”。
所以安洛洛小朋友要把那幾個人當成“奇怪的大人”,這樣就不用保持禮貌了。
如果是正常的大人,她肯定不能完全無視他們、躲在爸爸背後看課外書的……
“洛洛,走吧。和老師說再見。”
最後一頁,書裡蹦蹦跳跳的小豹子回到了布滿絨球的毛線窩窩裡,安洛洛非常滿足地合上書頁。
她開開心心應了一聲“老師再見”,跳下椅子,牽住了爸爸的手。
——爸爸的手一直很涼很涼,沒什麼溫度。
摸上去像是一顆怎麼也溫不透的玉石,一塊浸過無數次夜雨的墓碑。
但安洛洛很喜歡這溫度,就像她很喜歡沒有太陽的天空、陰沉的積雨雲、漆黑冷漠的窗外、與任何無光的地方——
因為爸爸手上的涼意自出生起就陪在身邊了。
因為這些無光的地方,讓爸爸可以在外行走。
所以她認為的“最棒溫度”“最好天氣”,是這麼與眾不同。
況且,她淌著爸爸的血,還擁有與眾不同的魔法眼睛……
所以就算她牽著爸爸有些涼的手、和爸爸走在一起無光的地方,爸爸都會說“沒關係,絕不會令你受傷”,縱容她蹦蹦跳跳的。
當然,安洛洛不懂陰陽眼的許多特殊,也不懂什麼是“陰氣入體”“邪祟傷身”。
她更不懂為什麼每次爸爸下意識向媽媽伸出手後,都會頓一下,再慢慢收回來。
像是一個發生在黑白默片裡,因為導演沒編排好劇情邏輯,便突兀插進來的小動作。
明明,每次都會小心地收回去,小心地不碰。
但,偏偏,每次還依舊會下意識伸出手。
安洛洛小朋友隻是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肯定是爸爸嫌棄媽媽太熱了,牽慣了爸爸的手,她偶爾被風風火火跑來玩的媽媽抱走,也會嫌熱呢——
爸爸的手那樣涼,碰到媽媽那樣熱的手,肯定是有些不適應了。
再說了,每次爸爸縮回手後,都會再找來毛毯、枕頭、被子、手套——隔著這些把看電視睡著的媽媽抱起來,又或者——
在女兒乖乖睡著的三更半夜,盯著妻子叒酒氣熏天且布滿口紅印的衣服,抓緊特地煮到溫熱給這貨擦臉的濕毛巾,默默比劃一個適合勒死她的角度。
……當然,隻是比劃比劃。
他很有定力的。
他就是忍不住在這貨脖子上多比劃幾下。
“爸爸,”想到了媽媽相比較起來熱燙的手,安洛洛不禁晃了晃爸爸的手,“所以臭老媽她……”
爸爸:“嗯?”
“……媽咪,是媽咪。媽咪她在外麵開什麼重要的會議啊?她又開了一整天!又是很厲害的事吧?”
爸爸:“哦,似乎是買了幾十個群島吧。”
要開設世界級熱帶樂園項目……什麼的。
他新聞看到一半就來接女兒放學了,也不是很清楚。
安洛洛:“……群島是什麼,爸爸?買那個有什麼好處嗎?”
爸爸說:“買了那個,洛洛今年夏天可以吃到非常新鮮的芒果和菠蘿。”
安洛洛:“哇——那確定媽咪沒接到老師電話吧?沒耽誤我的菠蘿吧?”
“……”
爸爸牽著她走下漆黑的樓梯,沒再說話。
就像喜歡的溫度、天氣很異常,安洛洛小朋友對於“媽媽的電話號碼很少能打通,老師打了一天也打不通”這種事的態度也很異常。
彆說一天了,媽媽在外麵三天四天沒音訊也很正常啊……
要知道,她甚至是個認為“媽媽不常在家,在家的媽媽幾小時就會不見”很正常的小朋友。
如果有一天,媽媽回家超過半天,安洛洛反而會覺得很異常呢。
因為,“學校”“家”是爸爸的領域,“外麵”“賺錢的地方”是媽媽的領域。
爸爸是負責把她領回家的,媽媽是負責把她帶出家玩的。
安洛洛覺得這領域劃分沒有任何問題:就像非常喜歡爸爸手掌那冰涼的溫度,她出生起就待在這兩個涇渭分明的領域裡,太過習慣,如今也很喜歡了。
……說到底,為什麼老師要打電話給媽媽呢?
媽媽不管我學校的事,打給她也沒用的。
況且,爸爸也一直教導我說,“工作賺錢”是最最最辛苦的事,所以不回家的媽媽在外麵做的是最重要的……
安洛洛胡思亂想的小腦瓜突然停住了。
【先開張幾十萬的支票給我……】
等一下哦。
“爸爸。”她嚴肅地站直了:“你剛剛是不是給那些奇怪的大人開了一張支票?”
爸爸應道:“是的,怎麼了?”
……安洛洛期待芒果與菠蘿、被課外書裡的小豹子變好的好心情,忽然就消失了。
她停下腳步,看著黑暗裡的爸爸,爸爸也轉頭看著她。
爸爸個子很高,但他此時站在下方好幾層台階的位置,並沒有顯出很有威懾力的感覺,也沒有留下對孩子而言十分不可逾越的背影。
他被安洛洛放開的手在空中半伸著,既像是在重新等她牽過來,又像是要輕輕摸摸她的腦袋。
特殊的眼睛沒讓安洛洛錯過任何細節:她看清了爸爸的表情,黑暗中,回頭衝她半伸出手的爸爸,似乎是不開心的。
安洛洛形容不出那是什麼表情,畢竟她小小的充滿快樂的人生經曆很少體驗“心情難過”。
但她記得上一次爸爸露出這樣的表情,是她在幼兒園的運動會裡跑步比賽時淋到了小雨,又穿著濕衣服在校門口等到天黑,被爸爸接回家後,就發燒了。
那天過得昏昏沉沉,印象裡頭上換了好多次熱毛巾,又吃了苦苦的退燒藥,好像還被扶起來喂了一碗香噴噴的熱湯麵條。
安洛洛已經不記得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她覺得自己應該病得不嚴重,畢竟還能嘗到麵條的香味嘛。
臥著蛋,還有蔥蒜熗鍋,非常香。
再說了,有爸爸照顧,一場小感冒能嚴重到哪裡去呢?
但第二天中午,她醒過來,發現爸爸坐在床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午間的陽光照射進來,爸爸的手是半透明的,還浮著一層淺淡的黑氣。
安洛洛總覺得自己睡之前他就坐在這個位置了,於是揉揉眼睛,詢問他要不要去休息。
爸爸說不用。
爸爸說媽媽在國外,不知道進行什麼重要的會議,手機打不通,所以沒辦法讓媽媽趕回家看她。
安洛洛懵了一下:“為什麼要給媽媽打電話?媽媽不是很需要在外麵忙嗎?”
安洛洛又說:“要媽媽趕回家做什麼呢?我已經病好了啊。話說她就算回家也什麼都不會做,就知道把我拽出去玩……我今天可沒力氣和臭老媽玩……”
“那,不用通知媽媽?”
“不用啦……不想讓臭老媽知道我很弱……”
爸爸便點點頭,收起自己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出透明的手,端起搭著毛巾的水盆,又彎腰給安洛洛倒了一杯溫水。
後知後覺的安洛洛打住了下意識出口的“臭老媽”,卻發現爸爸這次沒針對她順口的稱呼說什麼。
他抽走她衣服後墊的小毛巾,撫平了被角,最終隻安靜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爸爸讓你穿著濕衣服等太久了。”
安洛洛莫名其妙,心想這又不是爸爸的錯,昨天校門口高高掛起的大太陽直到七點半才消失,是太陽的錯吧。
再說了,每次太陽一消失,爸爸就立刻出現了,從沒讓她等久的。
——但她後麵的話沒說出口,因為爸爸端著水盆說“去給你拿午飯吃”,臉上帶著一種她看不懂的表情。
那種表情讓她莫名有點緊張,有點慌亂,甚至會冒出“難道我做錯了什麼嗎”的想法。
因為她很喜歡爸爸,爸爸不該露出那種表情的。
安洛洛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很不應該。
——現在,漆黑的走廊台階上,爸爸看著她露出的表情,正是當年看著剛退燒的她道歉後,露出的表情。
安洛洛想,唔。
原來我是真的做了錯事。
她喃喃問道:“我是不是不該打那個小孩?”
——不是因為小孩的家長很憤怒,不是因為同學們或尖叫或哭泣的反應,更不是因為老師讓自己一直罰站——
安洛洛小朋友真正產生“我做錯了”的感覺,並非出於任何人的指責、懲罰。
是因為見到了爸爸露出那種表情,不該有且她不懂的“難過”表情。
“爸爸……我做錯事了嗎?”
洛安沒有回答。
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妥善回答女兒這個問題……毫無疑問,是做錯了。
因為同齡人一句話直接出手把對方打傷,是毫無疑問的錯事。
哪怕這次因為她的力量微弱,對方受的傷很輕微,沒產生什麼大的後果,不算犯了戒。
但如果呢?
如果碰到了那孩子的要害位置、把他打殘了、打傻了呢?
這並非是兩個小孩之間撕扯打鬨的手法,安洛洛用出來的是該針對妖魔鬼怪的手法——摁住要害、拔牙抽筋——
這是用天師的手法,欺淩一個凡人。
如果對方真的因為這手法受了重傷,安洛洛是會欠下“因果”的。
天師掌握著太多玄妙強大的東西,然而,相較於普通人,天師一旦犯戒,也會承擔更嚴苛的“因果”,遭遇更危險的“報應”。
……哪怕今天的後果並不嚴重,哪怕那孩子隻是掉了乳牙所以不算受傷嚴重,哪怕退一萬步真犯了戒、洛安也有辦法讓安洛洛逃離所謂的“因果”……
但規矩就是規矩,不重規矩的天師,遲早會走上邪門歪道。
雖然洛安自己也不算什麼重規矩的正統天師……但看看現在的他自己吧,一隻渾身陰寒氣息的煞鬼,隻能避開太陽——
難道要女兒來承擔這種風險嗎?
如果是師父站在這裡,一定早就讓她雙手倒立著下山,來回打上數百桶水,再接著三個星期不準吃飯、吊在懸崖前思過了。
洛安很清楚“教導天師”的懲罰流程——他曾經隔三差五就去懸崖前麵餓著肚子吊一吊,日常得仿佛釣魚……可太熟這流程了。
安洛洛破了規矩,這是毫無疑問的錯事。
可是,洛安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並非“傳道受業”,也不是要教導安洛洛成為天師的老師。
他其實並不期望安洛洛成為天師:太苦,太累,太艱難危險了。
正常小孩上幼兒園學著唱兒歌時,天師的小孩就要學著流血畫符了——
能成為天師的人基本都是父母緣薄:沒有哪對疼愛孩子的父母舍得讓孩子去受那份苦。
用現代教育的眼光看,那些訓練手法無疑是“虐童”。
所以洛安從未給安洛洛灌輸什麼“除魔衛道”的觀念,他教安洛洛的那些東西,僅僅是為了讓擁有陰陽眼的她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並非希望她未來傳承自己的衣缽。
所以,不站在老師的角度,不要求她成為天師……
站在父親的角度,毫無疑問,女兒沒有做錯。
他進門之前就看了那個男孩的記憶:他知道那個孩子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安洛洛畢竟是小朋友,下手沒輕重,懂得也不多……如果當時是洛安站在那裡,他有一萬種方法讓對方更疼、更恐懼、還流不出血、沒有任何傷口。
要知道,曾經他在女兒這個年紀時,就為了試探“破規矩”那條底線,在邊緣反複橫跳,暗暗琢磨了無數……否則怎麼會日常吊懸崖……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