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欄杆後邊的賬房先生瞧了她一眼, 將掛在胸前的那副水晶眼鏡戴上了。
他慢條斯理的打開那個油紙包,露出裡邊烏黑的劍鞘。
賬房先生臉上薄薄的顯露出一點詫異,又瞟了對麵喬翎一眼,繼而握住劍柄, 拔劍出鞘——
那劍身如劍鞘一般黑沉沉的, 顯露鋒芒之後, 但覺一股拙樸厚重的威儀撲麵而來,宛若山嶽。
賬房先生稍顯驚奇的笑了起來, 將劍身整個抽出, 往前一送,示意喬翎看劍身上連綿的山脈紋路。
喬翎雖然早就已經看過了,但這會兒也很認真的再看了一遍, 繼而道:“這把劍很怪!”
她咋舌道:“不僅劍身上的紋路怪, 本身的氣息也很怪……”
賬房先生笑著歸劍入鞘,繼而告訴她:“這把劍的名字, 喚作斷山, 乃是無極天爐七寶之一。據說,仙人曾經用這把劍斬過一座連綿數千裡的妖山,又將山神的一半精魄封印其中, 此後劍身上才有了山脈連綿的紋路。”
喬翎聽得瞪大了眼睛:“這原來是無極的東西?”
她明白過來:“難怪那群人要去綁架柳相公的母親,用以要挾朝廷,前天夜裡,他們的人被抓了好些呢!”
又問:“什麼是天爐?”
賬房先生重新用油紙包仔細的將斷山劍包裹起來, 同時道:“無極的首領,被尊稱為道主,僅次於道主的人,就是天女和天狼, 而無極裡的人,又可以簡單的分為天爐和地爐兩脈。天爐便是天脈,地爐便是地脈。天脈地位更高,地爐在下。天脈與道主共同掌控著無極的七件寶物,也就是所謂的天爐七寶。”
喬翎忍不住撇了撇嘴:“可是我覺得這所謂的天爐七寶,也不怎麼厲害啊!”
賬房先生臉上便多了幾分唏噓之色:“因為用劍的人無法發揮出斷山劍的全部力量,甚至於連百分之一都發揮不出來。如果你能夠真正的驅使它,隻需要一劍,便可以擊垮神都的城牆!”
“用劍的人不能發揮出它的全部力量?”
喬翎聽了趕忙把頭往前鑽一鑽,迫不及待道:“這又是為什麼?”
賬房先生笑眯眯的看著她:“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得自己去找,我今天告訴你的夠多了!”
喬翎於是又悻悻的撇了撇嘴,撇完忽的想起另一事來,不由得很感興趣的問:“哎~你說斷山劍裡封印著山神的一半精魄——”
對於這個問題,賬房先生倒是給她解答了:“據說——隻是據說——先古時候,越是巍峨遼闊、香火鼎盛的山脈,便越容易誕生山神,有人途經,為求平安,亦或者為求生計,便在山間建造起山神廟來,這也會極大的助長山神的修為。”
“隻是人分善惡,神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些山神為求修為,便走了邪路,獵殺所有途徑掌控範圍之內的過路之人和鳥獸,這就是所謂的邪山了……”
喬翎忍不住問:“山也會死嗎?”
賬房先生道:“很難。”
他說:“要想徹底的殺死一尊山神,需要殺光山脈所屬地域裡所有的生靈,人,鳥獸魚鱉,山中草木,甚至於連土壤都要被烈火灼燒一遍,最後將山脈挖倒,山中水域填平……”
喬翎為之咋舌:“這要耗費多大的人力物力?難怪隻是鎖了那山神一半的精魄!”
賬房先生笑道:“比那還要再難一些。有山必定有水,能孕育出山神的奇山,水中多半有龍,真要是大張旗鼓的去徹底殺死一位山神,必然也是要同那位龍王打一打交道的。”
喬翎聽得新奇極了,眼睛瞪大:“還有龍王?!”
賬房先生糾正她:“從前有過。”
不過他也說:“作惡的其實隻是山中生出來的精魄,而不是山脈本身,精魄被摧毀之後,山脈經過很多很多年,會在孕育出新的山神,誕生之初,就像剛落地的嬰兒一樣純粹,這就需要一個向善的人去教導它走向正道了……”
賬房先生短暫的緘默了幾瞬,似乎是在斟酌該不該說,轉而看喬翎眼巴巴的盯著自己,不由得為之失笑。
他示意喬翎靠近一點,悄悄告訴她:“據說,高皇帝曾經遇到過一位剛出生的山神,還陰差陽錯撫養過它——我是聽彆人說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自從高皇帝封聖之後,有太多神異到似是而非的故事了。”
喬翎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不由得道:“那時候可真有意思啊!”
有意思嗎?
賬房先生但笑不語。
因為他們的談話始終聚集在那些閃閃發光的頂尖人物身上吧。
他們講滅掉邪山的正義劍士,講呼風喚雨的龍王,講建功立業的高皇帝,這都是響當當的人物,充斥著奇妙又玄幻的瑰麗色彩,所以才覺得有意思啊!
可如同高皇帝一般彪炳青史的,又有幾個?
更多的還是在苦難與風雨之中艱難掙紮的底層人。
他鄭重的告訴喬翎:“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
喬翎臉色一肅,認真的應了:“是,我知道了!”
賬房先生抬頭看了看對麵上達屋頂的櫃子,說:“我倒也不是要強行給你灌輸什麼,隻是能有如今,是很多很多人流過血才換來的……”
最終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是重又把斷山劍遞還給喬翎。
喬翎奇道:“這不值錢嗎?”
賬房先生看著她,意味深長的說:“當世之中,或許隻有你能夠讓這把劍發揮出全部的力量。”
喬翎微覺錯愕,將那油紙包接到手裡,少見的有些猶豫:“可是我幾乎沒有用過那種力量……”
賬房先生道:“阿翎,你跟我們不一樣。我們遇到的人或事,都是隨機的,而你所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命運推動的結果。‘它’需要你在最快的時間內成長起來。你得到了斷山劍,或許也說明你終有一日會用到它,拿著吧。”
喬翎有些迷惘:“我,我這一時半會的也用不上啊……”
說完她眼睛倏然一亮:“認識這把劍的人多不多啊,我能拿著招搖過市嗎?”
賬房先生摘下鼻梁上的水晶眼鏡擦了擦,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把劍,不過就隻是知道這把劍的名字罷了,真正能夠認出這把劍,並且將其同無極對應起來的,除了無極內部的高層,幾乎屈指可數。”
喬翎心下愈發癢了起來。
她靠在櫃台上問:“你說無極的人平日裡都是怎麼聯係的啊……”
……
是日天朗氣清。
包大娘子使人去知會母親一聲,隻帶了一個久伴自己的侍女,往書局去了。
國子學那邊入學考試的卷子,她從前都是做過的,不敢說是獨占鼇頭,也算是出類拔萃,她並不擔心考不上。
隻是幾年前她成婚出嫁,那之後的卷子便沒有接觸過了。
雖覺得十拿九穩,但包大娘子覺得最好還是研究一下這兩年的出題方向,否則馬失前蹄落了選,倒是要不大不小的丟一回人。
因著她來得早,書局裡倒是還沒多少人。
包大娘子循著書架的導引尋到了去年的卷子,伸手去抽,冷不防旁邊伸過來一隻手——
她怔了一下,對麵那來人也怔住了。
循著那隻手去瞧,卻是極美麗的紫衣小娘子,杏眼桃腮,下巴上嬌俏的一點小痣,隻是神色看起來有些冷漠。
包大娘子朝她微微一笑,將手收回,抽了旁邊的另一份到手裡。
那紫衣小娘子略略一頓,朝她點一下頭,取了原本一人看中的那一份到手裡。
兩人又一處去櫃台那兒結賬。
那收賬的夥計也機靈,瞧了眼一人手裡的卷子,就曉得是預備著要考國子學的,當下熱情的推薦起來:“我們店裡有很多相關的書籍呢,還有算學大家的解析版本,對於考試很有幫助,需要我這邊幫一位推薦幾本嗎?”
包大娘子想了想,問:“有硬筆沒有?我在這兒做一做算數那部分的卷子,如果趁手的話,就無需再買彆的了,如若不趁手,就再買幾本對症下藥的解說書。”
這話才說完,夥計便遞了一支炭筆過去:“娘子裡邊請,隨便尋個地方坐就成了。”
包大娘子向他稱謝。
那紫衣小娘子遲疑了一下,說:“也給我一支筆吧。”
夥計笑著將筆遞上。
先前一處買卷子的兩個人,重又坐到了一起。
包大娘子天資不俗,底子打的也堅實,這兩年雖說沒再進學,可也管著自家房裡大大小小的事情,翻到數算那一頁略略打量幾眼,便有了思路。
她做的很快。
一份卷子做完,不禁微微有些自得——手還沒有生嘛!
轉而去瞧身邊那位紫衣小娘子,不由得暗暗心驚,當下再沒有半分得意之心。
包大娘子以為自己的速度就夠快了,沒想到那位紫衣小娘子竟早就停了筆,神態自若,姿態隨意的坐在旁邊,儼然是成竹在胸。
她心說,果然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呢!
包大娘子決定還是買幾本解說書回去,臨走之前,又笑著同那紫衣小娘子道彆。
那位紫衣小娘子雖看起來冷冰冰的,基本的禮貌倒是並不缺少,也客氣的點一下頭,道一句有緣再會。
包大娘子走了,店內書案前便隻留下那紫衣小娘子一個人。
她攥著手裡的那支炭筆,目光呆滯的落在數算部分的第一道題上,滿心恍惚。
為什麼最後算出來,馬車裡還有四分之三個人啊……
這種水平真的能混進國子學嗎?
感覺綁架出題官,亦或者去偷考試原題都比自己考試來的簡單啊……
……
再從當鋪裡出來的時候,喬翎仍舊懷抱著那個油紙包,活像是一隻偷到了燈油的快活老鼠。
梁氏夫人都有些納悶兒:“怎麼這麼高興?”
有著昨夜一起毀屍滅跡的情誼,喬翎倒不瞞她,如實道:“我想出一個法子,來探尋我的身世了!”
梁氏夫人聽得暗暗一驚:“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喬翎說:“我阿娘生下我沒多久就去世了,我對她沒有什麼印象,至於爹爹,就更不曉得了。”
梁氏夫人聽著,不禁有些心疼,不好繼續再行追問,最後隻悶聲道了句:“噢,這樣。”
喬翎自己看起來倒是並不十分感傷:“我阿娘要是在,肯定不希望我傷心呀,沒什麼不能提的!從小到大,老師們待我都特彆好,師姐師弟們也好!”
她語氣輕快,顯然是個快活的姑娘。
梁氏夫人見她似乎能看得開,不由得嘟囔了句:“原來你真不是聖上的女兒?”
喬翎險些給閃到腰:“到底是在外邊說我是他的女兒啊,真是夠了!”
梁氏夫人說都說了,索性直接問了出來:“那為什麼你能在宗正寺報賬啊,這不是很奇怪嗎?”
喬翎“哎”了一聲:“這就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啦……”
梁氏夫人道:“那你慢慢說,我有空聽。”
喬翎堵了半晌,終於憋出來一句:“婆婆,誰都有不想告訴彆人的事情的,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嗎?”
梁氏夫人有點不高興,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
喬翎見狀也有點不高興了——婆婆你先前用這話來堵我,我可不是像你這樣表現的!
她從鼻子裡邊重重哼了一聲!
兩個人牽著馬,並肩走在街上,誰也不理誰。
甚至於都忘了那匹傷馬留在了白應處,這會兒可以騎馬了。
直到後邊有人大喊出聲:“前邊的人,快些讓開!休要擋住貴人的路!”
婆媳倆楞了一下,倒沒糾纏,各自往路邊躲了躲,錯開到道路的兩邊。
喬翎見狀,又板著臉,氣鼓鼓的牽著馬溜到了梁氏夫人那邊去。
梁氏夫人輕咳一聲,瞟一眼身後連綿的車駕與膘肥體壯的那些駿馬,低聲道:“一公主回京了。”
喬翎心知她主動開口,便是委婉的示和,倒不糾纏,隻說:“沒見過一公主呢。”
梁氏夫人道:“先前她離京去給太後娘娘祈福了。”
繼而又說:“一公主行事肆意,是個風流人物,如若不去招惹她的話,倒也不算是囂張跋扈之人。”
喬翎一聽便知道:“想來是有人招惹過她了?”
梁氏夫人暗歎口氣:“也是曾家的人自己嘴上沒個把門的……”
喬翎摸到了一點門兒:“這個曾家,是潁川侯曾氏嗎?”
“不錯,”梁氏夫人道:“他們家也是開國侯爵之一,潁川侯的外孫曾元直在神都年輕一代裡,也是很出挑的後起之秀。”
喬翎不由得“哎”了一下:“外孫,卻又姓曾?”
“對,”梁氏夫人道:“潁川侯的原配妻室生了世子,繼妻唐氏生了長女和後邊幾個孩子,曾元直跟英國公府的那位世孫夫人都是唐氏夫人的後代。唐氏夫人是個很強硬的人,她的姨母唐紅曾經是天後時期的宰相,彼時權勢滔天——劉四郎之妻太叔氏的母親唐氏夫人,就是這位宰相的親生女兒,她們是表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