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叔洪也沒有對她表露出任何偏頗,一路到了府衙,先到他的值舍裡去開了個小會。
近來京兆府這邊重點要做的事情是什麼,不同司房門下要擔什麼差事,哪個部門須得提交什麼文書,乃至於近來有沒有什麼款子要去戶部報銷……
他且說,喬翎且聽,一直等把所有事兒都說完,太叔洪才真正地轉過頭來看向喬翎:“喬少尹,你是我的佐官,按理說,也給同崔少尹一道協調京兆府內諸事的……”
這話說完,喬翎就見崔少尹緊張地用手指抓緊了衣袖,兩腮像青蛙似的,警惕地鼓了起來。
她心覺好笑,臉上倒是不動聲色,隻是說:“京兆,我初來乍到,不明白京兆府裡的規矩,貿然上手,怕會誤事,您還是給我尋個彆的差事來做吧。”
崔少尹眼見著放鬆了許多。
太叔洪聽得頷首,微露讚賞之色,他顯然是早就有了想法,因為等喬翎說完之後,便不假思索道:“既然如此,你就先去看一看府裡積年的卷宗吧,有什麼不懂的就問,我不在,就去問崔少尹。”
喬翎應了聲“是”,轉而又向崔少尹客氣地拱了拱手:“以後怕是多有叨擾了。”
崔少尹趕忙還禮:“喬少尹客氣了。”
眾人就此散去,太叔洪親自領著她往檔案室那邊去。
四下無人,隻幾個侍從默不作聲地跟著,這時候他才說:“崔少尹是個謹慎的人,處事也老辣,我先前說你有不明白的可以去問他,並不是客氣話。”
喬翎聽他語氣鬆動下來,較之先前的公事公辦,顯然多了幾分親戚之間的和煦,自己也沒那麼緊繃著了,當下“嗐”了一聲,有點納悶兒:“崔少尹好像很警惕我呢。”
太叔洪輕笑一聲,轉過拐角,進了檔案室的門:“換成你是他——出身寒門,十年苦讀,多年跌宕,終於坐到了京兆府少尹的位置,轉頭來了個靠爵位一步登天的小年輕跟你平起平坐……”
“新來的年輕人不通政務,秉性霸道,背景關係還異常強硬,你肯定比他還警惕!”
喬翎聽得咋舌:“我有這麼可怕嗎?”
太叔洪瞟了她一眼,輕飄飄道:“你說呢?”
喬翎叫太叔洪領著,到了最裡邊那一排的架子前。
檔案室裡常年不見日光,雖然時常打掃,但也不免有些塵土氣味。
他掏出手帕來捂住鼻子:“這些,都是我繼任京兆之前的記檔,我上任之後清查了一些,但畢竟精力有限,尚有未逮之處。”
“喬少尹,”雖然此地沒有彆人,但太叔洪還是很鄭重地稱呼了喬翎的官職:“我跟你實話實說,叫你來做這事兒,就是叫你來得罪人的,整個京兆府裡的上官,就你我適合做這事兒。”
他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上任之前,神都城裡的治安一度混亂的不成樣子,聖上也是有感於此,才點我做京兆的。”
太叔洪是靖海侯的胞弟,正經的勳貴出身。
他的妻子成安縣主是韓王之女,根正苗紅的宗室女。
嫂嫂靖海侯夫人唐氏是唐紅之女,是唐紅的正經姻親。
而他本人也沒走恩蔭的路子,科舉入仕,完美融入官宦體係。
四重buff加起來,神都城裡哪個階層的人見了,都能說幾句話。
可即便如此,接管京兆府之後,也得罪了許多人。
隻是話又說回來了,以他這麼厚的甲,再不敢去做得罪人的事情,難道叫底下那些寒門出身的下屬們去做?
哪有這樣的道理!
喬翎聽懂了太叔洪的良苦用心,頗覺振奮,也樂於去做這個活兒,當下一拍胸脯,鏗鏘有力道:“說吧,要去乾誰,皇家的人還是高皇帝的哪一家功臣?!”
太叔洪:“……”
太叔洪忽然間有種想要流汗的衝動——是不是有點殺雞牛刀了,感覺一不小心放出了一頭很了不得的凶獸啊!
他忍不住用捂鼻子的手帕擦了擦汗,聲音都有點虛了:“總而言之,你先在這兒看看卷宗吧,今日下值的時候,去找我說說看完的收獲……”
喬翎超級認真地應了聲:“好!”
……
喬翎開始看卷宗以前,以為被記下來的該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譬如說造反、魘鎮、豢養死士,再不濟也得是個連環凶殺案……
隻是真的開始翻閱卷宗之後,就發現多半全都些雞零狗碎的小孩子。
李家走失了一頭牛,數月後在王家的牛圈裡被發現,李家人想牽回自家的牛,卻被王家的人攔住。
王家的人說,母牛是你們家的,但是這會兒母牛肚子裡已經有了小牛,小牛可是我們家的,想牽走?得給錢!
喬翎心想,這個刁民!
翻過去,發現刁民被打了板子,肇事公牛還得去幫著李家忙第二年春種……
她笑得肩膀都跟著抖了起來,再翻一頁瞧了瞧斷案人的名姓何官位,法曹參軍,王立政。
喬翎在心裡邊記下了這個名字,繼續開始翻閱卷宗,又看了幾份鄰居蓋房爭地、兄弟分家不均,乃至於女兒為爹娘遺產跟兄弟打官司的案子,就覺得這麼著不成。
她果斷招來了門口的小吏:“府裡有律法書沒有?有的話給我找一套來。”
小吏應了,很快便送了來。
喬翎打眼一瞧那幾本大部頭,先把那本《刑法》給剔出去了:“這本不需要。”
小吏納悶兒不已,見她和氣,忍不住說:“可這本是《民法》之外,用的最多啊。”
喬翎神氣十足地抬了抬眉毛:“這本我看過了!”
……
本朝官員上班,去得早,散的也早。
中午在衙門裡吃過飯,沒什麼要緊事項的話,就可以回家了。
這頓飯,是衙門裡管的,好吃與否還在其次,反正是管了。
富裕一些的衙門吃的好,油水少的就吃的差。
可以不吃,直接回家。
也可以自己帶飯,吃完之後再回家。
但是不吃是你自己的事情,可彆指望折成銀子給你。
喬翎初來乍到,還是很想嘗一嘗京兆府廚子的手藝的,到了下班時間,小吏領著她往飯廳去。
不同職位的人吃飯的地方不一樣,享用的菜色也不一樣。
喬翎的飯,是跟太叔洪及崔少尹一起吃的,三張不大不小的桌案,上邊各有五六樣小炒,因為下午不當值,每一桌上都配了壺酒。
先前廚房的人來問喬翎有什麼忌口,她道是百無禁忌,這會兒桌子上便是一條魚,一份排骨,一盆羊湯,外加三樣綠蔬。
喬翎稍覺驚奇:“這麼多?”
又說:“我也吃不完呀。”
崔少尹先於她到了,出於今上午她主動謙讓的一點好感,這會兒聽見,便既是提醒,既是主動搭話的告訴她:“喬少尹喜歡哪道菜就留下哪道,不喜歡的就賞給底下的人。”
“或者有人差事辦得格外得力,也可以交待廚房,額外給他點菜——這都是上官們應有的份例,不越矩的。”
喬翎心想,怪道都是廚房的油水豐厚呢!
這檔口太叔洪過來了,兩位少尹起身相迎。
他隨意地擺了擺手:“坐吧,不必這麼客氣。”
繼而看向喬翎,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我聽說你要了全套的律法書去看,這很好。在心裡邊構建出一個結構嚴密的律法體統,比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學些不成體係的東西強多了!”
還是那句話:“先看書,不懂的就去問崔少尹。”
喬翎應了聲,轉而問:“我能把這些飯食帶回去吃嗎?”
太叔洪微露驚色:“啊?”
他沒太明白喬翎的意思。
喬翎見狀,便更詳儘地同他解釋:“我還是頭一次在官府裡吃飯呢,家裡的人也沒吃過,我可以帶回去跟她們一起吃嗎?”
崔少尹用餘光瞧著她,神情有些複雜。
太叔洪回神之後,卻是笑了:“當然可以了。”
喬翎便請侍從們幫自己打包,把盤子裡的菜都收起來,向兩人道一聲再會,高高興興地帶上回府了。
太叔洪目送著她身影消失,這才同崔少尹道:“如何,還不壞吧?”
崔少尹心中五味俱全,回憶起往昔來,不得不歎一口氣,由衷道:“喬少尹是性情中人。”
他是寒門出身,一步步走到如今,是很艱難的。
神都地貴,居大不易,如今做了少尹,經濟上好歹寬裕了起來,可是先前做低階官員的時候,日子實在是緊巴巴。
那時候,每日午間的膳食,他其實是吃不完的,有心想要帶回家去分潤給家人,又實在拉不下這個臉來開口……
怕人取笑,也不願自揭己短。
人就是這樣,越是囊中羞澀,就越是將所剩無幾的尊嚴看得要緊。
倒是喬少尹,一點也不在乎,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
太叔洪明了他的心情,不免要出聲寬慰一二:“喬少尹跟尋常官員不一樣,即便是帶飯回去,又有幾個人會覺得她真的是因為想吃這口飯呢?圖個新鮮罷了。”
崔少尹神色微寬。
緊接著,太叔洪又說:“不過我覺得,依照她的性格,就算不是越國公夫人,腰包裡沒錢,估計也不會管彆人怎麼看的……”
崔少尹無奈地放下了筷子:“您到底是不是真心寬慰我啊?”
……
喬翎原本是騎馬去上朝的,隻是為了穩妥起見,還是有越國公府的馬車在京兆府那邊候著。
這回因為帶了東西回去,她怕撒了,都沒敢騎馬,老老實實地坐車回去。
將將上去,就使仆從回去送信:“叫玉映和徐媽媽等我回去吃飯!”
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叫婆婆也去!”
越國公府裡,喬翎走了之後,張玉映跟徐媽媽再做什麼事情,都有點心不在焉。
類似於孩子第一天上學,雖然知道大概率不會出什麼意外,但是做父母的難免都要掛心的。
這會兒聽人回話,說太太叫等她吃飯,才算是振作了精神。
不多時,梁氏夫人也領著貓過去了。
進門就問:“怎麼急著找我過來,是出什麼事了不成?”
張玉映同徐媽媽也是麵麵相覷。
幾個人在屋子裡大眼瞪小眼的坐著,狸花貓跳到窗台上,蹲在上邊舔毛,隔三差五地瞟一眼門口那邊兒。
如是過了片刻,喬翎提著幾個食盒,興衝衝地回來了。
“婆婆!玉映!徐媽媽!”
她神氣十足道:“看我給你們帶什麼好吃的回來啦!!!”,找書加書可加qq群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