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插曲被簡單帶過,年輕姑娘帶他們走近墓園。
出乎意料,這個公共墓園裡的人不少,雖然安葬的是沒有家人收斂的死者,但並非特指那些士族,所有沒有家人收斂的死者都會在這裡下葬,此處安葬著碌碌無為的普通人,也安葬著曾高枕軟臥的士族,更安葬著為城市犧牲的英雄。
一行人越走越沉默。
他們看到連綿的墓碑講述無數人的死亡;看到墓碑前擺放著祭品和紙錢燒完後的灰燼;看到老人、青年甚至是孩童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寬慰對方也寬慰己身。
因為是官府統一安葬,所以這些墳墓的規格毫無區彆,不論是英雄、罪人還是普通人,最後都不過是一坑、一墓碑而已。
有些墓碑因為不知道死者的身份而留了空白;有些墓碑隻簡簡單單的寫了個名,因為死者沒有姓氏……
在沉默中,有人低聲問道:“我還以為這裡沒什麼人會來。”
畢竟這裡安葬著沒有親人收斂的死者,換句話說,他們沒有足夠密切的社交關係,才會淪落到被安葬在公共墓葬區。
不然即使沒有親人,也會有朋友出錢下葬在其他地方。
年輕姑娘嘴角的酒窩不見了蹤影,她平靜道:“這裡的不少人都曾保護過這座城市,他們是為了我們而死。”
“你是說,這裡埋葬著英雄?”有人低聲問道:“跟這些人一起?”
並非有意,但這種高高在上俯瞰眾人的思維模式烙印在這些“生而高貴”的士族身上。
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因為在他們眼裡,人本來就分為三六九等。
年輕姑娘看了眼對方,玩笑般道:“我們可沒有太多預算,給每個不同身份的人準備一個特殊的墓地。”
對方沒領會到姑娘打圓場的好意,直愣愣的問道:“可他們是為了這座城市犧牲的,難道不值得一個特殊的紀念場所嗎?”
年輕姑娘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先生,雖然這麼說你可能無法理解,但即使不是為了城市而犧牲的那些人,也曾為這座城市作出過貢獻,不應該因為他們最終平凡的死在了自己的崗位上,而將他們摒棄在角落。”
“英雄值得紀念,所以你看,這裡總是有很多人。”年輕姑娘道:“我們沒有忘記他們,我們隻是希望,其他人也不會被忘記。”
有人疑惑道:“但這裡同樣埋葬了那些世家。”
年輕姑娘用清澈的目光注視著對方:“他們並非什麼都沒給這座城市留下。起碼官府並不認為他們罪大惡極到不配享有墓地。”
金鎏意的思緒跑偏了一瞬:“那囚犯們也會在這裡擁有歸宿?”
年輕姑娘肯定的點頭:“隻要沒有罪大惡極到被剝奪下葬的權利,隻要他們沒有親人收斂,那他們都會來到這裡。”
另一個更好奇另一件事:“那些世家為這座城市留下了什麼……”他沒說完忽而自己領悟了過來:“財富?”
那些被抄家的世家用他們攢下的驚人財富“支援”了這座城市的發展——雖然他們可能並不樂意。
這行人感同身受的沉默了兩秒,另一個人迫不及待的問出了他想問的問題:“所以,囚犯、英雄、世家、普通人都埋在這裡?”
“沒錯。”
對方環顧墓園,見那些來祭拜的人不僅看望了“老朋友”,也會順手幫附近那些冷清的墓地上一炷香,撣一撣灰塵,以至於那些無人祭拜的墓地也有了些許煙火氣。
他突然沒什麼想問的了,這種安排雖然不太能讓人理解,但其中蘊含的善意和對死亡的憐憫卻一覽無餘。
雖然下葬的人身份迥異,但在此處,他們不過是同樣孤苦無依的靈魂而已。
年輕姑娘帶著他們在墓園裡走了一圈,有些抱歉:“當時比較匆忙,下葬的時候沒特地安排他們葬在一起,如果你們跟誰有舊的話,可以告訴我名字,我們一起找找看。”
這群天之驕子還真不至於跟小小涅羅城裡的小世家有舊,他們揮手表示無礙,各自閱覽起了那些墓碑。
不管是“身份高貴”的世家,還是因罪獲刑的囚犯,在這裡都回歸了本質——墓碑上僅剩一個名字和死亡日期,沒有任何文字證明這些人曾在世界上留下過什麼。
好的壞的,都隨死亡一筆勾銷。
唯有那些為城市犧牲的英雄,在墓碑上擁有鮮明的記載,這些文字記載了他的犧牲,在最後一行寫著如下的話語。
“他是這座城市和人民的守護者,這座城市因為曾擁有他而感到榮幸。”
在這個墓碑旁,恰好站著絮絮叨叨的老奶奶,粗糙的手一下下摸著冷硬的石碑:“最近天越來越熱了,路邊的花都焉了,不過池塘裡的荷花開了……”
她說著瑣碎的小事,分享生活的點點滴滴,讓走到她身旁的金鎏意腳步一頓,不由揣摩起了她跟死者的關係。
或許是鄰居?又或許是曾被死者救下的普通人?
等老奶奶蹲下身燒完紙錢,擦乾墓碑前那塊石板時,金鎏意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您跟他……”
老奶奶眼神不太好,對周圍的感知能力也有所下降,金鎏意出了聲,她才察覺到一旁還有另一個人。
她一邊眯起眼分辨這個陌生人的模樣,一邊笑嗬嗬道:“我不認識他,他的名字跟我兒子很像,年紀輕輕的……”老奶奶歎了口氣:“所以我就來看看他。”
金鎏意遞了個話茬:“那你的兒子?”
說道這個,老奶奶就驕傲了起來:“他可忙著呢,他最近又跑到那些村子裡去了,做什麼村民互助委員。他倒是老來看我,但看我乾嘛?多給其他人做點事才是正事。我年紀一大把了,早就不怕死了,我就怕啊……”
老奶奶歎了口氣:“怕這日子又過回去了。”
在金鎏意的印象中,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總是不講道理,頑固執拗,充滿懷疑精神。
但在他麵前,這個一看就沒受過什麼教育的老人,卻如此通情達理,擁有如此不凡的見識,實在匪夷所思。
就像是這座城市有什麼魔法一般,源源不斷的製造出不符合常理的百姓。
金鎏意開口時,聲音有些艱澀:“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老奶奶精氣神十足:“可不是嘛。我現在才覺得活著像是個人呢。阿秋他們說了,日子都是人過出來的,我們一起努力,日子就會越過越好,遲早有一天,所有人都會跟我們一樣,活得像個人。”
“這話聽得我高興啊,我要是再年輕一點,也能多給咱們城市做點貢獻,現在不行了,年紀大了,去幫忙還得讓那些孩子們擔心,所以我就有空的時候到處溜達溜達,來跟他們說說話。”
老奶奶指的“他們”自然就是這片墓地裡埋葬著的英雄了。
“免得他們在地下冷清了,想知道咱們城市怎麼樣了,也沒人能告訴他們,這下好了,他們能安心了,我也能放心了。”
老奶奶的自信和驕傲就流淌在她的話裡,震撼著金鎏意。
“活得像個人”這句話回蕩在金鎏意腦海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鳳曉身邊,又是怎麼跟著隊伍去下一個地點的。
鳳曉沒對他的恍神有什麼意見,因為這支隊伍所有人此刻都是同一副表情——懷疑人生。
鳳曉壓低聲音,悄悄跟陸宜修道:“你覺不覺得這一幕很有意思?”
陸宜修遞給他一個疑惑的視線。
“世界觀破碎重建,看到更廣闊的世界,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局限,”鳳曉看了眼無動於衷的陸宜修,意味深長道:“我小時候也是這麼過來的。”
這可跟他沒關係,全是大道搞得鬼。
陸宜修:“你不怕刺激過頭?“
有些人能坦然接受世界車輪滾滾前行的事實,而有些人則未必如此。
他們世界觀重組後的覺悟很有可能是加大力度摧毀這簇小火苗,而不是轉身背叛自己的階級,加入到偉大的人□□動中。
“我會好好收尾的,”鳳曉貼著陸宜修的耳朵,聲音低到隻傳入了他耳中:“雖然很遺憾,但如果沒通過考核,那就隻能‘為國捐軀’了。”
陸宜修一時做不出其他反應,鳳曉這些天表現的太正常,以至於他偶爾遺忘了鳳曉的瘋狂。
陸宜修停頓了片刻,才在鳳曉殺戮果斷的決定中找回自己的聲音:“我還以為你更想親自給他們培養一個敵人?”
鳳曉揚眉:“比起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我更喜歡看著他們一路碾壓,將那些讓人厭煩的東西粉碎。”
陸宜修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在記仇。”
人們似乎遺忘了鳳曉本人跟士族之間有著血海深仇的事實,他們自然的接納了足夠強大的鳳曉作為他們的一部分,卻從沒想過,對方或許從未將自己當成他們中的一部分。
“我一直很記仇,”鳳曉摸了摸下巴:“但這次真不是。”
他輕碰了碰陸宜修的臉:“我可沒覺得那些家夥有資格讓我為他們報仇。”
也是,以鳳曉肆無忌憚的作風來說,如果他真想報仇,絕不會如此委婉,隻會用鳳凰一路砸過去,痛痛快快的送敵人上西天。
他們的對話聲音太小,走神的其他人大多沉浸在震撼中,無暇顧及,唯一有所反應的,反而是領路的那位年輕姑娘。
她扭頭抿唇朝他們笑了笑,然後停下腳步,給這行人介紹新的目的地——學校。
準確來說,這是一大片區域,包含學校、圖書館、醫院等一係列建築。
他們到的時候,學校正在上課,小孩子規規矩矩的坐在椅子上,聽著老師講課。
他們沿著走廊一路前行,教室裡的學生年紀一路增加,從稚嫩的小孩到充滿信念青年再到年長的老人,這所學校的學生似乎並不局限於年齡。
“再過一會就該上夜校了,有些人白天要上班,所以隻能晚上來上課……”
“雖然這樣會很辛苦,但總得識字,總得學習一些有用的知識,才能成為更好的人,為其他人、為我們的城市做更多貢獻。”
好不容易從迷茫和震撼中回過神的金鎏意他們聽到這句理所當然的話,又沉默了。
相比之前,他們幾乎不再提問,與其說是他們的疑惑消失了,倒不如說是他們生怕這些問題能得到答案,進而將那個模糊的可怕猜想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