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鐘大人途中遇見同僚,被捉去飲酒,吩咐車夫將夫人平安送回府中,又安慰了唐清歡幾句,便隨著同僚們離去了。唐清歡一人坐在車裡,心裡空落落的,她今日跟賀蓮房說的那些話,儘皆出自真心,說出口的時候甚至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就像是當自己已經死了。
外麵突然傳來激烈的嘶鳴聲,唐清歡嚇了一跳,正準備問下發生了什麼事,車簾猛地被掀開,一個身著白色袍子的男人鑽了進來。一開始唐清歡以為是個登徒子,嚇得正要尖叫,卻被那人溫熱的手掌捂住了嘴,隨後耳邊傳來熟悉而冷淡的男性嗓音:“不要怕,是我。”
這好聽的聲音,讓唐清歡神情一陣恍惚。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她現在是個婦人了,是彆人的妻子,若是被人看見她和其他男子共處一室,這本來就不好聽的名聲,可謂是要雪上加霜了!想到這裡,她劇烈掙紮起來,卻被荊少遊緊緊地摟在懷裡。
唐清歡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她曾經無數次幻想他拋開一切緊緊擁抱她的樣子,卻沒想到會是現在。羅敷有夫,而使君也即將有婦。她聽說了,皇上十分賞識他,要招他為駙馬。那麼,兩人現在的身份,這樣親密又是為了什麼呢?“放開我!”
荊少遊死死地抱住她,原本是想說些好聽話的,可不知為什麼,話到了嘴邊,就成了不討喜的威脅:“你若是再叫一聲,我就把你衣服撕了,再把馬車劈開,叫大家都來看你!”
若是隻她一人,她是不怕的。然而老爺待她極好,她便是什麼都不顧,也不能罔顧老爺的名聲。所以唐清歡忍了,她在荊少遊的懷抱裡抖得像是秋風裡的落葉,牙齒甚至都格格作響,可以想見,她忍受著多大的痛苦。
見她終於聽話了,荊少遊鬆了口氣。這段日子他一直沒來找她,是堅信她會先去找他——以前每一次不都是這樣的麼?不管他怎樣對她,她都不會離開他,也不會對他說一個不字。然而此番回京,她不僅沒來找他,還悄悄地嫁人了!
若是此刻有人問荊少遊,你喜歡她嗎?他的回答恐怕是還是不。可若是不喜歡,你又為何如此在意她呢?
荊少遊應該會回答你,因為是唐清歡先招惹的他,因為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所以,不管他喜不喜歡唐清歡,唐清歡都是他的東西,是他一個人的,誰都不許染指。
悲劇的發生往往源出於此。
唐清歡努力了很久,也不敢去看那張她深愛的麵孔:“荊大人有事?”
“誰許你嫁給他的?!”荊少遊低吼,霸道且不容反抗的命令,“我已經為你寫好了和離書,待會兒我會交給她,現在你跟我走。”說著就要將她抱起來,離開馬車。唐清歡卻死死抓住了門框,聲音很輕,卻極其堅定:“不。”
“你說什麼?”荊少遊覺得自己可能聽錯了,她不是一直都希望他能帶她走嗎?
“我說,不。”唐清歡又重複了一遍。這回她終於有勇氣去看荊少遊令她深愛和心碎的臉,空洞地說:“你總是哄我。”
短短的五個字,卻叫荊少遊驀然心酸。他張張嘴,想要解釋,卻又覺得自己沒必要解釋,道:“這回我不哄你了。”
唐清歡沉默了一會兒,仍舊搖搖頭:“不。”
荊少遊被她的倔強惱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無論他怎樣發火,唐清歡就是一個不字,再也不跟他多說。最後,荊少遊冷冷地道:“你若是不遂了我,我便毀了那姓鐘的老不死!”臨老入花叢,當真是個老不羞!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娶人家十幾歲的小姑娘!當真是無恥到了極點!
見唐清歡露出詫異的表情,荊少遊有那麼一瞬間的尷尬,但他很快掩飾了過去,比起將唐清歡要回來,他尷尬一點,真的不算什麼:“你知道我說到做到,你若是不肯跟我走,我便毀了整個鐘家,你知道我有這個能耐。”
唐清歡眼裡透出一股奇怪的哀戚之色,跟他走?走去哪裡?以什麼樣的身份跟他?她看著荊少遊認真的眼睛,看到了裡頭的瘋狂跟堅決。然後,唐清歡似乎聽到了已經破碎的東西,又再一次龜裂的聲音。你聽,劈裡啪啦,輕輕翠翠,多好聽呀!
半晌,她動了動嘴唇,說道:“荊大人你,權傾朝野,無所不能,有什麼事情,是您做不到的呢?我自然是信的。”她的神情平靜的可怕,荊少遊以為她這是要與他走了,頓時開懷不已,但他拒絕去考慮為什麼他會這麼開心。而唐清歡接下來的話讓他剛剛高興一下的心情又壞了幾分,“可是我不能就這樣走,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與老爺說清楚吧。”
雖然荊少遊覺得他倆之間沒什麼好說的,但他仍然“仁慈大度”的答應了。可不是麼!唐清歡已非清白之身,又嫁了人,可這樣他都不嫌棄她,難道她對他感恩戴德不是理所當然的?
唐清歡卻隻是安靜地看著荊少遊的臉。從幼時起,她就有個心願,能嫁給荊大哥,做荊大哥的妻子。那次她被人毀了清白,聽到他願意娶她,心裡當真是如吃了糖般甜美,可快活不到片刻,他便惡意地告訴她,那隻是個玩笑。
所以,現在這也可能隻是個玩笑。一個將她騙出鐘家,然後在世人麵前狠狠揭穿她,讓她不堪,讓她痛苦,讓她羞恥的玩笑。
他總是哄她,所以她再也不信他了。
就像是小時候,他說要會對她好,娶她做妻子一樣。都是哄她的,都是假的。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唐清歡已經不記得,她也沒有力氣再去想了。
答應了唐清歡這個要求後,荊少遊拍板定案,隻給她一天時間,明天的這個時候,他親自去鐘家接她。
唐清歡說好。
然後荊少遊掀開車簾,閃身出去,放下車簾的那一瞬間,他情不自禁地回頭了,美麗如同露水的唐清歡坐在馬車裡,雙手乖巧地疊在膝蓋上,正微笑著安靜地望著他。那雙烏黑的眼珠倒映出他的影子,就好像,這世上,她眼裡隻看得見他一人。
荊少遊的心瞬間醉了,他說不出心頭那股子甜蜜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但對於她即將重新屬於他的事情,他感到無與倫比的興奮與激動。
他發誓,這回真的對她好,再也不騙她,再也不讓她掉眼淚,再也不傷害她。
他的清歡在這一刻看起來真的太美太美,美的荊少遊舍不得將車簾放下,掩住她露水般的容顏。
但他仍舊是放下了,因為明兒這個時刻,他就能帶她回家。回他現在的府邸,她一定會喜歡那兒的,日後他們兩人就生活在那兒,還是到了明天,他再告訴她,他不會娶公主吧。還有,他也得跟她道歉,以前總是對她不好。還有還有,小時候的誓言,他其實沒有忘記,他記得清清楚楚呢!
那些仇恨,唐家帶給荊家的痛苦與仇恨,荊少遊終於想開了,錯的人是唐理,他報複唐理就好了,關溫柔美麗的清歡什麼事呢?
嗯,不知清歡喜歡他怎樣稱呼她?小時候他都叫她清歡妹妹,不過日後若是要成親,還叫清歡,怕是不大親昵吧?青王叫青王妃阿房,太子叫太子妃茉莉妹妹,他也得給他的清歡妹妹想個好聽又親昵,並且隻有他一個人能叫的小名兒。清兒?歡兒?都不好,好像是有些俗氣了。
要叫什麼好呢?
荊少遊翻身上馬,仍舊戀戀不舍地望著馬車,他心中突然升出一種不想和她分離的強烈情感,但他仍舊克製住了。
不過一日而已。
忍過這一日,他們之間,便是真正的苦儘甘來了。
然而他忘記了,美如露水的容顏,朝陽一出,便會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