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遇見魏遲那樣的人,當初在國外對他窮追猛打,他解決不了也跑不了,最後也隻是擺爛適應。
裴予質給他過多的尊嚴,如此委婉,竟然將選擇權交給他。
一般情況下,他都會選擇拒絕。
可這是裴予質。
係統在腦中慫恿他:“快提條件啊宿主,讓裴予質取消婚約,否則就不跟他走。”
裴令沒說話。
萬一呢,萬一裴予質不會答應呢?他們裴家人都是利益至上的,裴予質終究也是那個家裡走出來的人。
而且他不想欠裴予質什麼。
如果他一提出要求,裴予質就答應了,他得結結實實欠對方一個人情。
人情這東西,關係不近不遠的人能欠,一般親近的也能欠,可太熟了太近了,人情債欠得就不那麼坦然了。要麼是一方糾結猶豫不忍心,要麼另是一方不覺得被虧欠,這兩種情況都不是裴令想要的。
係統又說他不爭氣,他卻問裴予質:“你為什麼要找裴令?”
裴予質麵對他求知若渴的眼神,反過來問:“你喜歡深色還是淺色的布置?”
氣定神閒的,完全不被他的節奏影響。
“嗯……淺色?”
“好,喜歡地毯還是瓷磚?”
“……地板行嗎?”
“大床還是小床?”
“小床。”
裴令已經放棄思考了,裴予質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又問了好幾個關於布置的問題,裴予質才道:“你搬過來和我住一段時間,我就告訴你答案。”
他恍然大悟,裴予質才不會隻給他選擇權就放手不管,這人會誘惑他。
上一次是一千萬,這次是他喜歡的、獨屬於他的私人空間,附加一個答案。
“我說過,我能給的籌碼不多。”裴予質道,“再加兩千萬,或者等價的資產,回懷城之後一起轉到你名下。”
用錢來誘惑,大大的壞。
本來就準備答應的,這下又有錢到手,裴令立刻點頭。
裴予質輕笑一聲,眼角都上揚了些許,看得他不自覺愣住了,三千萬即將到手的喜悅都忘了一些。
“宿主,你真的很沒出息。”係統突然說。
裴令趕緊低頭,心想活得那麼有出息乾什麼?苟且偷生、隨遇而安也是一種活法,該低頭時就要低頭。
裴予質笑完之後就道:“今天晚上回懷城,在此之前我還有事情要處理,你可以在房間裡休息。”
說著就跟他一起下了樓。
坐上車之後,裴令思緒正常了一些,意識到裴予質說的有事情要處理,他想到了資料室裡缺失的文件。
便問道:“你能不能把拿走的工作日誌給我看看?”
已經過去很多年,他早就記不清那個女老師的長相了,甚至除了一些日常和打架的經曆,其餘的事情也跟披了一層紗似的模模糊糊。想了大半天,他才隱約記起來,那個老師姓鄭。
可他越去回憶,好奇心就越重。
也不是好奇彆的,就想知道鄭老師怎麼描述的自己。畢竟他記得,那是他遇到過最溫柔的老師,又在他的人生中出現得如此短暫。
而且他心懷愧疚。
關於那個老師的記憶碎片,都透著陰天的沉悶。
他想起老師經常被院長叫去辦公室訓話,十有八九都是因為他又不乖了。
午飯時碗掉在地上,食物撒了一地,說明他浪費糧食。上課睡覺,說明他生性懶惰。和室友動手,把人打得鼻青臉腫,說明他頑劣不堪,還不合群。
老師會給院長解釋,具體怎麼說的,他在院長辦公室外聽到了,可後來也忘了。
隻是院長根本不會聽,隻會罵鄭老師維護一個本性就爛的壞孩子。
所以沒過多久,老師就被辭退了,裴令甚至沒能好好跟對方說過話。
裴予質將車開出醫院,片刻後問道:“你想知道鄭老師怎麼描述裴令的?”
沒有遮掩拿走了鄭老師工作日誌的事情,相當坦率。
所以他也坦誠地點點頭,又“嗯”了一聲。
“她並沒有寫多麼隱秘的事情,我想你自己能猜得出來。”
裴令還真猜了猜,隨即搖搖頭:“我記不太清小時候的事情了。”
聽他這樣說,裴予質便直接答道:“她說裴令喜歡吃冰淇淋。”
裴令一愣,懷疑他哥又在取笑。
“還有呢?”
“她說裴令不愛說話。”
“小時候是比較酷……還有呢?”
“她還給裴令取了一個小名,”裴予質說,“她知道裴令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所以叫他小乖。”
裴令摸了摸耳朵,又揉了揉臉頰,又開始從心口往脖子上蔓延熱度了。
在工作日誌裡寫這個會不會太奇怪了……但他依稀記得老師這樣叫過他,還說他不是一個壞孩子。
可是當一個壞孩子,也沒什麼不好的。
“小乖。”裴予質突然輕聲道。
裴令嚇得一激靈,猛地轉頭,睜大了眼睛看向對方,上半身不自覺往另一個方向縮了縮。
“你這樣很詭異……”他勉強找到自己的聲音,“那是對一個八九歲小孩的稱呼。”
裴予質毫無羞恥心可言,靜靜看了他一眼,說:“如果你想見她,我可以安排在離開之前。”
他思考了兩秒,還是搖搖頭:“不用了吧,我又不是裴令,而且隻要她過得好就行了。”
“她如今生活在另一個城市,每個月都會來渠嶺鎮散心。”裴予質語速放緩,“聽起來過得很好,不是嗎?”
當時裴予質在資料室裡,一字一句看完了那本工作日誌。
那個年輕的女人用一支筆極力維護裴令,試圖向院方證明裴令的好,說身為孩子的引路人,至少應該做到一視同仁。
碗掉在地上,是因為被人打掉的。上課睡覺,是因為夜裡在陽台縮著睡不安穩。和室友打架,是因為對方扔了他的被子。
可五頁紙,每一麵都被畫了一個巨大的叉。
裴予質想,還好,有人曾經給過裴令溫暖,指引過方向。
他昨天找到了那個女人,巧的是昨天剛好是女人來渠嶺鎮散心的日子。他沒有告訴對方裴令在二十四歲那年就去世了,驟然得知死訊不會好受,對方不像他,這麼快就失而複得。
見一個在乎裴令的人,這是相當奇妙的體驗。
對方提到裴令時,露出的柔軟表情,眼神中的懷念和遺憾,很可能是愛。
不同於魏遲流露在外的殷切,是一種不膚淺也不索取什麼的感情。
在對方記憶中,裴令在福利院的日子相當難熬,而裴令本人從來沒提到過。
院長醉心於油水,其他方麵就缺少精力。處理每一件騷亂太費力氣,不如選一個人,承擔所有指責,這樣每次都能迅速平息風波。
老師也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院子裡的孩子領養出去得越多,他們也就越輕鬆。為了維持表麵的平靜,所以可以對一些事情視而不見。
小孩有好有壞,可是在那樣環境裡生活的好孩子,往往缺少對抗什麼的勇氣,維護自己的自尊就已經很不容易。
裴予質一言不發,聽著女人獨自說了十多分鐘,從平和到語帶痛苦。
“從上而下爛成一團,我根本沒有辦法改變。”
一場直入而簡單的談話到了尾聲,那個女人收斂情緒,對他說:“希望小乖他在國外過得好。”
裴予質沒有回應這個美好而無用的期望。
對方又深深看向他,說:“我很高興,他能擁有這麼在乎他的家人,你很關心他。”
他覺得很奇怪,自己在這場談話中並沒有說幾句話,也沒流露什麼情緒,對方如何判斷他對裴令的在乎和關心?
這兩個詞不像在描述他,至少不像以前的他。
然而裴予質沒有否認。
女人重重地歎了口氣,敏銳使得她看出了自己的疑慮:“我帶他的時間其實很短,你能找到我,說明你在乎誰對他好。而且你的確給我一種感覺,就像能支持他做出任何決定的那種家人。”
裴予質原本隻回答了一句“謝謝”,但又補充道:“我會支持他所有決定。”
女人眼底的淚意淡了一些,露出欣慰之色:“你們兄弟關係很難得,他過得應該不錯吧?”
他記住了對方柔軟的眼神,試著模仿,但一時失敗了。
所以他隻是點點頭,答道:“他會過得很好。”
作者有話說:
更新這章之前把62-65都修了一遍。劇情改動不太大,進展加快了一點,主要是感情線互動多了一些,也增加了一些字數,建議看過的朋友清一下緩存重看一遍……造成麻煩很抱歉,以後會儘量避免修文的
_(′_`」 ∠)_
第67章 到底薅了多少錢
回到福利院之後,裴令被送回房間,就有醫生來替他換藥。
而裴予質本人出去了,大概是福利院的捐贈工作還有一些細節要處理,他沒想太多,安安靜靜地看醫生給他處理傷口。
或許是天氣原因,加上這兩天的奔波,傷口有些發炎了。量了體溫,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處在低燒狀態。
連醫生都很奇怪:“你自己沒有感覺嗎?”
這醫生說話比較直,也沒有迂回的那些禮貌,裴令聽著還挺舒服。
他搖搖頭:“沒什麼感覺。”
醫生讓他自己牽著衣擺,把腹部的傷口露出來,然後重新包紮。
“你以前是不是也經常發燒?”
裴令一愣,這副身體的情況他不是特彆清楚,體質應該挺弱的,所以就點了點頭。
實際上在他當裴令的時候,可能是跟留學那地方的水土八字不合,的確時不時發熱頭痛的。不過去醫院不方便,預約等待的時間都夠他恢複三四次了,所以每次都隻是買退燒藥吃,然後完全無視身體狀況,不知不覺就好了。
“你現在頭暈嗎?”醫生又問。
他仔細感受了一下:“你不說我還不覺得,是有一點。”
“暈就對了,”醫生說,“回頭查個血,但就算不查血我也建議你最好臥床休息。”
他不敢頂嘴。
自己所待的是彆人的身體,把宋泠的身體糟蹋成這個樣子,他還挺過意不去的。
那醫生下樓一趟,竟然給他搞來了一袋輸液的藥和架子,當即就給他掛上水了,看得他目瞪口呆。
怎麼覺得就連裴予質身邊的人,都要比沈家的靠譜很多呢?
裴予質回來的時候,一袋正好快輸完,裴令整個人已經開始犯困了,靠在沙發上,垂眼盯著一截輸液管一動不動。
醫生跟終於見著小孩家長似的,連忙告狀,說他這裡不好那裡不對,一定得重視起來。
裴予質也挺配合,醫生要求什麼就答應什麼。
幾分鐘滔滔不絕的告狀結束之後,醫生緩了口氣又說:“我算著日子,之前那瓶藥您應該快吃完了,給您帶了一瓶來,不過我還是建議您儘量少……”
“徐醫生,謝謝,”裴予質沒讓對方將話說完,“你待會兒拿給雍九吧。”
醫生一愣,識趣地閉嘴不再提,點點頭就開始給裴令取針。
裴令在困倦中精準捕捉到了信息——裴予質在吃藥,而且應該是長期的。
什麼情況?
不是……真是性冷淡啊?在吃那方麵的藥?不對啊,裴予質現在有固定伴侶嗎?不固定的呢?
就在他困得胡思亂想之際,就感覺裴予質靠近了,彎腰對他道:“都處理好了,這就回去。”
他的思緒也跟著轉了過來,忙問:“小槐那裡呢?”
“安排好了,”裴予質點頭,“他選擇留在福利院,已經出發轉去懷城的醫院了,順帶檢查眼睛。”
齊槐做出這個選擇,其實裴令也不是很意外。
物質條件夠了,至於有沒有家,對於他們這樣的孤兒來說也不是人人必需的,至少他是這樣。
醫生先收拾好下樓,裴令活動了一下有點腫脹的手,慢慢站起身。
原本想跟在他哥身後出去,然而裴予質似乎打定了注意,要讓他走在前麵,主動給他開了門。
裴令困得不是很想計較,迷迷糊糊出了福利院,心中一點類似於不舍的波動都沒有,再次離開了這個對他而言重要又不重要的地方,甚至不曾回頭看一眼大門。
倒是那些小孩和老師都跟了出來。他掃了一眼,院長不在,而且好像少了幾個老師,包括那個中年男人。
他隨口問了一句,裴予質就道,有幾個人辭職了。
裴令當然知道不是辭職,可他也隻是稍微愣了愣,隨即沒再管,朝外麵那條公路走去。
一列車隊停在路邊,他鑽進了裴予質替他打開的車門,緊接著旁邊就坐上來一個人。
“睡吧。”
實際上裴令已經開始小雞啄米了,沒等他啄第二下,腦袋就被一隻手托住。
他茫然睜眼,就見擋板緩緩升起,裴予質扶著他躺倒。腦袋挨上西裝布料,裴令意識到自己正側躺在裴予質膝上。
下意識想躲開,但放在他後腦的那隻手稍一用力,就讓他又躺了回去。
“睡。”裴予質隻說了一個字,裴令就心想自己也不損失什麼,實在太困,於是閉上眼睛任由自己睡去。車開得非常平穩,幾乎感受不到任何顛簸,太適合睡覺了。
但腦袋上那隻手還沒挪開,他很想出聲提醒,但已經說不出話來。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裴令突然感覺身體被輕輕一拋,短暫的失重感之後,一雙手將他牢牢攔住,避免了下墜。
睜開眼,他睡得都快忘記身處那裡,就聽見了裴予質的聲音:“沒事。”
裴令撐著坐起來,意識到剛才一個急刹把他弄醒了。
“發生什麼了?”
擋板降下,司機說:“那好像是沈家的車牌號。”
話音剛落,裴令兜裡的手機就震動起來,拿出來一看,竟然是他存儲後就一直沒有聯係的號碼。
聯係人顯示的是——沈叔叔。
裴令一下子就清醒了許多,下意識抬頭去看裴予質,正對上一雙幽深的黑色瞳孔。
裴予質其實沒什麼表情,見他愣住,就道:“不如聽聽他想說什麼?”
他就點了接聽,又出於莫名其妙的心虛,點了擴音。
下一秒,就聽見了那熟悉的聲線,帶著笑意,溫和有禮。
“小宋,這兩天玩得還開心嗎?”
裴令想起就是這廝把他行蹤賣了,當然沒什麼好心情,更何況等在這裡直接攔路,來勢洶洶一定沒好事。
看了一眼窗外,已經下了高速,在懷城邊上了。
“沈先生有事嗎?”他問道。
“當然了,”沈照玄說,“你旁邊那位可真難見啊,要是不聯係你,我到現在都還說不上話呢。”
裴令聽懂了,當即把手機遞給裴予質:“找你的。”
裴予質露出點無奈的神情。
裴令這姿勢仿佛在遞一個手榴彈給他,迫不及待想脫手。
他隻好接過,開口道:“有事就說。”
“也沒什麼重要的事,隻不過想見見朋友。令尊令堂都說了你今天不回懷城,怎麼突然就回來了?天都還沒黑呢。”沈照玄依然不緊不慢道,“有段時間沒聚了,今天晚上出來玩?”
裴令聽著聽著就意識到,沈照玄今天去找裴家那兩口子了。
而且裴予質對那兩口子說今天不回懷城,幾年不見,撒謊這麼圓熟了。
見著裴予質盯著自己,他連忙挪開視線,心想他才不替裴予質做決定。
“可以。”裴予質答道。
“把我弟和小宋也帶來?小孩兒一個人在家多無聊啊。”
裴令一聽就覺得這人不安好心。
一是在跟裴予質要人,自家弟弟跑那麼遠去找未婚夫,未婚夫總得給個交代。
二是今天晚上多半要跟裴予質談婚約的事情,裴令可不想參與其中,他已經有彆的計劃,不想接觸沈照玄那老狐狸了。被賣了行蹤的事情他自己認栽,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於是他連忙對裴予質擺手,用口型道:“彆拉上我!”
沈照玄就像預判了他的態度一般,又補充道:“告訴小宋,我在懷城還有套閒置的房產,今晚要是來了就送他。”
於是裴予質的表情也變得複雜起來,挑眉看向他,那表情就像在問“你到底從幾個人那裡薅了多少錢”。
裴令一愣,隨即深深歎了口氣,說了句“隨便”就轉身看向窗外,不再掙紮。
果然,他聽見裴予質道:“好,他會去。”
作者有話說:
吞金獸裴令!抱歉今天有點晚啦,花時間在修改大綱上了
第68章 拋棄尊嚴
車輛改道,過了幾個路口,裴令卻發現一直跟在他們後麵的一輛車駛向了另一條路。
他忽然想起什麼:“那是沈然?”
裴予質沒有否認。
裴令就疑惑道:“你把他押下來了?為了威脅沈照玄?”
然而裴予質卻看向他的手:“還有誰知道你右手有傷?”
“……魏遲?還有醫生。”他回答完才反應過來,“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知道你的傷和沈然的在同一位置?”裴予質反問,“怎麼不想著遮掩?越多人知道這件事,對你越不利。”
裴令意識到,什麼重生什麼傷害轉移,他哥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沒問,可是什麼都看出來了。
“夏天的衣服本來就又薄又少,能遮得住什麼……”他替自己狡辯,“就算其他人知道了,也不會殺了沈然的。”
沈然就是這個世界的絕對主角,怎麼可能死。
但凡不死,受點傷轉移到裴令身上也沒什麼,忍忍就過去了。反正現在任務已經進行到一半,再過不久他就能解脫。
想著便問係統:“你這裡有什麼進度條嗎?”
係統答道:“有的,任務進度停滯在60%,混亂值目前下降到50%。”
比裴令想象中高,但他注意到“下降”二字。
“為什麼還下降了?最高值是多少?”
“在沈家相關的輿論最熱時,任務進度一度漲到70%,但這兩天沈家控製了一部分輿論,整體降溫了。至於混亂值,在沈然決定領養齊槐時漲到了65%,也因為領養中止而下降。”
降了這麼多……裴令有點牙癢癢,早知道就勸沈然換個人領養了,換成那幾個小惡鬼,反正沈然覺得他們本性善良,孺子可教。
“不受傷不好嗎?”裴予質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裴令一愣,搖搖頭就急著問:“這會兒讓沈然領養齊銳還來得及嗎?”
裴予質嚴肅地盯了他一會兒,有些無奈地閉上眼。
“怎麼了?”他皺了皺眉,“你不高興?”
他哥睜開眼,沉聲道:“沈然暫時不能接觸外界。”
“為什麼?”
“你自己想。”
說完這句話,似乎又不太高興了,不再看他。
裴令從裴予質微妙的表情變化中讀懂這一點,但他一時想不通為什麼,半晌也轉過頭看向窗外。
壞消息,在以前那種毫不溝通的基準下,他與裴予質的溝通竟然還有下降空間,堪稱地獄難度。
他們跟著前麵沈照玄的車,一路開到懷城夜景最繁華的地段,剛好落日餘暉散儘,燈火初上,映照出幾乎無邊的聲色犬馬。
和渠嶺鎮相當割裂。
但裴令適應良好,他雖然不喜歡這種富家子弟的聚會,但也能很好地當一個透明人。
至少那裡的酒一般很好喝。
汽車轉了個彎,裴予質開口道:“待會兒穿件外套,不要露出右手的傷口。”
裴令想了想,頭也不回地答道:“你看見我身上有外套嗎?寢室衣櫃裡的衣服也沒帶走,你給我變一床被子出來算了,我cos白無常和無臉男都行。”
旁邊安靜了片刻,才聽見他哥的聲音:“氣性這麼大。”
他猛地回頭:“誰?我?”
裴予質盯著他不說話。
“至少十年來誰見了我都說脾氣好,沒人說過我氣性大,你有什麼憑據?”裴令毫不心虛,雖然他知道前段時間魏遲還抱怨過他凶。
幾個字從裴予質口中輕飄飄吐出來:“脾氣好,像宋泠那樣嗎?”
裴令身體一僵。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賤,馬甲已經搖搖欲墜時,他死扒著不肯放,完全掉馬之後卻很容易忘記以前的偽裝。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囂張刻薄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失態了。”
裴予質卻沒揪著這個話題不放,從身上脫下來西裝外套,搭在他穿著及膝短褲的腿上。
裴令一愣,他覺得怪怪的。
但忽然間想起又漏掉了一個人,便問:“魏遲去哪兒了?和沈然一起被你扣下了?”
兩家一起找裴予質要人,能招架過來嗎?
“他比我們先離開渠嶺鎮。”裴予質簡短答道,然後又不說話了。
行,今日字數額度已用完。
片刻後,車停在了地下。
沈照玄下了車,和前來迎接的老板敷衍寒暄兩句,回頭去看,卻見個清瘦的身影披著一件西裝外套,從不遠處走了過來。
宋泠裡麵穿得很休閒,甚至腳上還是一雙球鞋,柔軟的黑發垂下來,有些長了,低頭時稍微蓋住眉眼。
這樣子很像校園裡走出來的內向學生,而且被家長強硬披上了外套。
那雙腿白得有點晃眼,不算乾瘦,小腿帶點漂亮的肌肉,適合被握在手裡。
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那雙眼睛就露了出來,可以說帶著野獸不經馴化的凶光。掃了他一眼又瞬間恢複柔和,像極了在沈家裝人畜無害的樣子,明明是隻豹子,卻要裝成小貓。
沈照玄被自己的心理活動擾亂思緒,察覺到時頗為意外,卻突然看見另一個人從車後走出來。外套顯然沒了,穿著白色襯衫,但氣質也沒能變得柔和幾分。
裴予質走在宋泠後麵,豹子後麵跟了一隻更大的豹子。
而另一輛車下來幾個保鏢跟著,顯然是給宋泠準備的。
沈照玄神情變得些許玩味。
他那弟弟的婚姻又要變得更坎坷了,不僅如此,人身自由也沒了,裴予質根本沒帶來。
一直到從電梯走出來,宋泠都在努力扮演一個沒有危險性的透明人,故意落在他們身後。
沈照玄看了一眼牆麵倒映的身影,笑著說了句:“不知怎麼,懷城今天還挺冷。”
裴予質沒理他,宋泠也不說話。
這讓他更加好奇這幾天發生了什麼,怎麼看也不像是囚禁與被囚禁的關係。
沈照玄獨自說話也不覺得尷尬:“要是裴總著涼了,可得好好休息一陣。就是公司那邊事情多,要是都像我聯係不上裴總,誰來頂上啊,董事長親自出馬?”
裴令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沈照玄還蠻會陰陽怪氣的。
不過一汪藍色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頂樓的躍層外是一個顯眼的無邊界泳池,被這棟高樓托著,與深藍色的夜空相接。
說實話他有點熱,要是能進去泡泡都好。
“你們聊,我出去吹吹風。”他在前麵兩人身後,突兀開口。
裴予質回身看他:“不和我一起嗎?”
言下之意是他不算外人,能聽。但裴令不想摻和,這兩個人商量出什麼結果,他都有所準備,而且他可以讓係統實時轉播。
“宿主,我好像還沒答應……”係統出聲。
裴令沒理會,對他哥搖搖頭:“很無聊。”
裴予質並沒有堅持,隻示意後麵兩個保鏢跟著,然後提醒他:“傷口不能沾水。”
他點點頭。
“也不能喝酒。”
他抿了抿嘴,頗為遺憾,原本還想薅沈照玄一瓶好酒的。
在沈照玄微妙的眼神中,他帶著倆保鏢溜了。
一走出屋子,夏夜涼爽的夜風就吹散了幾分煩悶,他什麼也做不了,索性找了個躺椅休息。
“轉播,係統。”他在腦海裡提醒。
係統確實回答了,但答得不儘如人意:“在商量正事。”
廢話。
“好的還是壞的?”
“還沒聊到和你有關的。”
裴令消停了一會兒。
從這裡他剛好能望見二樓的會客室,裴予質和沈照玄進去了,那裡原本還等著個人,是魏家老大。
挺好,三家湊在一起,應該是討論怎麼分配一場兩人婚姻吧。
但他不明白,聯姻有這麼重要嗎?兩家想合作,簽協議就夠了,要那虛無縹緲的聯姻關係做什麼?
“宿主你不懂,這是設定。”係統道。
又是那套。
“聯姻是這本先婚後愛文的基礎和前提條件,所以對相關角色而言,這個婚必須有人結。”
裴令靜默幾秒,才在心裡問道:“沈然都這樣了,如果後續我停止乾預劇情,他們兩個還會走到一起嗎?”
“如果任務沒有完成,時間一到,劇情和感情線會強行開啟並修正,這是不可抗力。”
“裴予質會任由支配?”他懷著一絲希望問道。
“目前還不清楚,我沒有預測的能力。”
他又過了一會兒,才問:“我想知道小說裡他們在一起之後的事情。”
“我沒有權……”
係統還沒說完,裴令就冷冷道:“我拚死拚活搞了50%混亂值,你一點進展都沒有?說廢物都是誇獎你了,快點,彆想騙我。”
停頓像極了係統無聲的歎氣:“好吧,世界意誌的確有所鬆動,我可以提供一些片段,你想自己看還是聽我轉述?”
裴令正準備回答,餘光裡就看見有個高大的身影來到窗邊,本能感受到一雙視線,他抬頭一望,那身影仿佛正看著他。
是裴予質。
他這段時間也不是沒見過裴予質和彆人說話的樣子,經過幾年曆練,帶著不自覺的威懾。可這麼俯視他時,他竟然不覺得有多少壓迫感。
房間裡沈照玄和魏之延坐在桌邊,討論著什麼,裴予質看起來在聽,又像個局外人。
或許他們在談論聯姻,或許是一些商業決策,但裴令在這一瞬隻覺得裴予質形單影隻,孤獨得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找回自己的思緒,在注視下對係統道:“你給我轉述吧。”
下一秒,就聽見係統的機械音說:“當沈然心灰意冷離開,裴予質拋棄尊嚴,跪下挽留。”
作者有話說:
裴令隱藏屬性即將被觸發:裴予質單推
第69章 謹慎殺人
這句話比裴令受過的所有傷更加傷人。
幾天來的平靜碎成了被打破的鏡子,他忽地發覺,原來周遭還是這麼黯淡無光。
“還有嗎?”他連在腦中發出問句都變得艱難。
“這隻是其中一次,”係統答道,“他們分分合合過很多次,有誤會的原因,還有幾次是因為裴予質占有欲太強,引起了沈然逃離的欲望。越到後期,裴予質挽回這段感情的方式越卑微。”
裴令移開了視線,可依然覺得被注視著。他害怕自己一旦露出什麼表情,就會被裴予質捕捉到他內心的恐慌不安。
……為什麼要一直看著他?很閒嗎?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問係統:“下跪那次是因為什麼?”
“你真的想聽?”係統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你現在心跳很快,情緒波動也大,我建議宿主先緩緩。”
裴令正在竭力控製自己,不去想象裴予質下跪的畫麵,他怕自己失控。
緊咬著後槽牙,他在腦中道:“想聽,不用管我。”
係統停頓片刻,還是說了:“沈然心灰意冷,恰好另一個喜歡他的男配暗中聯係,聲稱可以幫他假死逃脫。沈然同意了,演了一場被綁架的戲碼,裴予質趕到現場卻晚了一步,正好遇上沈然被劫上直升機的畫麵。”
說完一段後停下來,係統仿佛在測試他能不能承受。
“接著說。”
“接下來就是假死的部分。但那個男人想看裴予質崩潰,所以假意威脅,如果裴予質不下跪,他就當即殺了沈然。”係統道,“沈然當時就在那人手上,槍頂著頭,裴予質完全沒料到會有這一出,事先安排的安保人員不足,所以隻有照做。”
裴令問:“所以就跪下了?”
“是的,原文是這樣寫的——男人眼裡已經布滿發狂的血絲,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人落入他人之手。在沈然被槍指著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心底最在乎的是什麼,不是名利,也不是占有,他隻想讓沈然好好的。為此他可以付出生命,更何況尊嚴。天台呼嘯的狂風中,裴予質的風衣翻飛,那雙從未跪過任何人的膝蓋緩緩下落,擲地有聲地砸在了冰冷的地麵。”
頂樓,晚風徐徐,泳池裡一圈幽幽的燈光被水波折射,輕輕晃動,照得躺椅上的人如同身處無垠大海。
不同於天台上直升機卷起的狂風與混亂,一切都是安詳平和的。
樓上,裴予質已經看了少年許久,直到被身後的人叫了名字,才頗有些留戀地落了最後一眼,隨即轉身坐回桌邊。
視線撤走,少年終於能放鬆警惕。
裴令呼吸略微急促地垂下雙眼,看著不遠處的池水。
係統已經叫了他好一會兒,得不到回應就一直吵,聲音還越來越大。他腦子很亂,不想理會任何人,隻是控製不住地去想係統描述的片段。
“宿主!!你千萬要冷靜啊!最重要的是任務!”係統又調節了音量。
他被吵得皺了皺眉:“腦子也會聾掉嗎?我感覺我的腦細胞要聾了。”
係統終於得到回應,音量頓時恢複正常:“我後悔了,我不該把這段說給你聽。你不會又要發瘋吧?”
裴令坐了起來,身後有兩個保鏢盯著他,遠處還有傭人。
他依然不能表露出太大情緒。
可他的確已經給不了什麼反應了,回過神時,隻是察覺到手又在輕微發抖。
裴令趕緊用力握住,試圖讓顫抖停止。
過了大概幾分鐘,裴令在心裡問:“你知道為什麼我不怨恨裴予質嗎?”
係統沒回答,他就繼續道:“明明隻要沒有他,我就不會有在裴家的那幾年。或許在福利院待到成年,成績好的話上個大學,上不了大學也可以打工養活自己。沒有裴家的參與,我會過得很自由。”
“不知道,”係統道,“而且你的假設不成立,因為你是配角,所以必須要成為裴予質的弟弟。”
他深呼吸了一口,才對係統道:“我就要這樣假設,你撤回剛才那句話。”
“好吧,撤回,宿主繼續說。”
裴令想了想,道:“裴予質從很小的時候就不像正常的孩子,幾乎沒有情緒,玩伴也漸漸都遠離他。楚風荷和裴先就覺得他需要一個同伴,有了玩伴,他才能成為正常的小孩。”
“宿主剛好被挑中了。”係統接上,又說,“所以宿主的意思是,你覺得裴予質很可憐,所以不忍心怪他。”
“不,我的意思是,即使有了我,裴予質還是那個樣子。”裴令頓了頓,“沉默是他的底色,他不會為了任何事情、任何人改變。所有強加在他身上的事情都與他無關,我不會因為那幾年時光怨恨他,但我會厭惡強加給他的那些事情本身,還有那些人。”
這一次,係統沒有再接話。
裴令在沉默中回憶起少年時期的裴予質。
在他剛到裴家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哥哥比所有同齡人都成熟。那對夫婦怪異的控製欲,讓裴予質身上有種超乎常人的自製力,自我封閉、自我壓榨似的悶頭朝前走。
一條坦途被生生走成了滿是泥濘的小路,旁人卻隻能看見裴予質身上刺眼的光環。
他就是地麵上被拖長的那個影子,跟隨前麵的光,自己藏在陰影中。裴予質太亮眼了,所以其他人都看不見腳下的泥濘,隻有他知道。
因為隻有他知道,所以他更不想裴予質有一絲一毫的黯淡。
“係統,”他在腦海裡問道,“他們談到正事了嗎?”
“魏之延說他已經把魏遲捆起來塞進飛機了,除非魏遲能掏出炸彈把飛機炸了,自由落體掉下來,否則在裴沈兩家婚禮之前不可能再踏上這片土地。”
裴令聽著很想笑,可沒什麼力氣,手依然在抖,他很難控製。
係統又道:“沈照玄沒有表態,他在等裴予質的意思。”
其實沈照玄已經表過態了。之前找過裴家夫婦,還將其透露出來,就意味著那對夫婦依然支持這場聯姻。
這並不讓他意外,但他好奇裴予質的立場。
“裴家的產業情況,你知道嗎?”他問道。
係統回答得很快:“裴家的產業龐大,主體是昆玉集團。裴先和楚風荷本身持有,以及通過控股公司所持有的股份超過51%,幾個不小的股東也是他們的盟友,而且董事會裡超過一半都是他們的人。”
這意味著,裴家產業終究還是掌控在那對夫婦手中。裴予質雖然有公司事務的決策權,卻還無法撼動整艘巨輪的方向,隻需要董事會的一個決定,總裁位置隨時可以換人。
然而要是能……
“宿主,”係統忽然道,“謹慎殺人。”
裴令感覺自己的情緒幾乎麻木,導致他能毫無波瀾地說:“可他們不是主角,隻要能隱秘地殺了他們,世界意誌不會做什麼。之前你不是已經知道我的計劃了嗎,綁架我養父母。”
“綁架和殺人不是一回事,而且那是plan B,你的plan A是讓劇情裡單戀裴予質的惡毒配角提前出場,需要提醒的是,我已經安排上了。”係統道,“順便一提,你的plan C更加正常且簡單,打動裴予質,讓他主動取消婚約。”
他麻木地回答:“那是plan Z,謝謝。”
如果直接殺了養父母,不僅可以徹底杜絕兩家聯姻,還能讓裴予質完全獲得控製權,從而自由。
“宿主,我認為你的情緒已經不太正常了。”係統道,“退一步說,就算你殺了楚風荷和裴先,但裴予質依然要聯姻,你怎麼辦?最後一步還不是回到了你的Plan Z,打動裴予質?”
……有道理。
但裴令就像陷入了某種怪圈,腦子裡這個念頭揮之不去。
他甚至不敢抬頭,就害怕又看見裴予質的目光,隻能死死盯著麵前的水池。
在他感到害怕的同時,那個幻覺又一次出現了。
這次是在水裡。
白色的襯衣濕透,貼在身上,能看見下麵有力的肌肉線條。很適合色誘,但裴令毫無心思。
“放鬆一點,裴令,”幻覺說,“按照你之前的計劃,依然可以完成任務。”
可是裴予質依然不能擺脫。
“殺了他們會讓你陷入困境。”幻覺在水裡走向他,帶起逼真的水聲,“放鬆,裴令,裴予質比你想象中有能力,你沒有必要擔心他。”
在這道嗓音的背景裡,有一個轟鳴聲,由遠及近。但裴令腦子本來也像被水灌了一樣,悶悶的,即使聽到了也沒有注意。
就在這時,係統又出聲了:“裴予質表態了,他說……媽呀世界意誌有動靜了!發癲發得這麼突然,一定是因為我幫了你這麼……”
裴令的注意力剛集中,就聽那道機械聲突兀地斷掉。
一股被危險盯上的戰栗感爬上背脊,他這才注意到那轟鳴聲變得清晰多了,就盤旋在上方。他猛地起身,就見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
那東西以極快的速度直直朝著這片樓頂下落,快得讓人看不清形狀。不到一秒鐘,如同炸彈一般砸入水中,巨大的浪花四濺,閃躲不及的他被水撲了一身。
兩個保鏢衝上來擋在他前麵,讓他趕快離開,其中一人將他往後拉。
抬頭望去,直升機根本沒有停留,又迅速遠去。從打開的艙門裡,裴令隻遙遙看見了一片白色衣角。
嗡鳴聲減弱,他聽見保鏢在用對講機通知其他人:“緊急情況,立刻轉移。”
裴令在晃動的視野裡努力捕捉,墜落物似乎已經迅速沉底。
片刻後他終於看清,那是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發癲開始。
第70章 他們的家
“查了航線記錄……是裴家的飛機。”
在對話聲中,裴令正裹著絨毯坐在後排,衣服濕噠噠黏在身上,身體裡裡外外都透出一股涼意。
“裴總,夫人的電話。”
“你接,說我沒空。”
“可是……”雍九聽起來有些為難,“既然是裴家做的,夫人一定想讓您回去一趟。”
“沒關係,轉達我的意思。”裴予質的聲音聽起來很冷,“再讓人把戒指送過去。”
“訂婚戒指?”
“今晚就送。”
車內和以往一樣開著冷氣,裴令忍不住抖了一下。
裴予質讓司機調高溫度,伸手摸了摸毯子,已經濕透了,便試著扯開。
裴令從上車起就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愣愣盯著一個角落。察覺到有人想拿走絨毯,下意識收緊了手指對抗。
“你這樣會更冷,”裴予質說,“鬆手。”
手指鬆開,絨毯被拿走,擋板在不知不覺中升了起來。
“抬手。”
他照做,濕透的西裝外套被脫下,裡麵的長袖也被從下往上掀了起來。
“抬高點。”裴予質道。
他做了個雙手投降的動作,長袖也被脫下。沒了濕衣服黏在身上,他似乎也沒那麼冷了。
裴予質將絨毯卷起來,擦了擦他滴水的頭發。裴令感覺自己像一隻不會說話的家養寵物,主人正在耐心地給他洗澡。
恍惚間,他聽見裴予質歎了口氣:“手還不放下嗎?你要給我投降?”
裴令這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不是毛茸茸的寵物,上半身沒有東西遮擋會讓他沒安全感。雙手情不自禁摟住自己,那條絨毯又隻好展開,再次鬆鬆垮垮披在他身上。
他瞄了眼裴予質,開口時聲音滯澀:“我沒那麼容易被嚇到,你不用照顧我。”
“我知道,你隻是在生氣。沒關係,馬上就到家了。”
裴予質說對了,他的確在生氣。
變故發生之後,他看清了被扔進泳池裡的是個人。不僅如此,身上還被繩索捆住,腳底下被綁了一塊石頭。
他被保鏢強行攔住,後來場麵混亂,原本安靜空曠的屋子一下跑出來好些人,擠在樓頂。
敢情那兩家都帶了人來,暗中守著,各自都防備著,看來今夜的商談原本就不會愉快。
在混亂間,他聽見有人說“那不是人”,腦海裡緊繃的線頓時鬆了不少。幸好不是活人,他第一反應還以為真的是魏遲,但魏遲不可能在一架直升機上。所以在那一兩分鐘內,他腦中還過了很多種猜測,從裴家的醫生猜到了沈家的司機。
畢竟受傷的一般都是炮灰。
像他以前那樣。
不對,他現在也沒少受傷。
眾人將那東西從泳池裡拖出來,擺在地麵。
那是個類似人台的人偶,男性身材,沒有五官。這具沒有五官的人偶,被用來當成一個惡作劇,更貼切來說是一個威脅。
指代誰,裴令不清楚。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要是當時這個東西的墜落點再偏離四五米,他當場就死了。
腦袋開瓢,血肉四濺的那種。
裴予質就算立刻破窗從樓上跳下來,都隻能趕上給他收屍。
在腦海裡不抱希望地叫了兩聲係統,果然,無應答。
世界意誌這一次出手相當利落。
裴令事發時被濺起兩米高的水花淋了個透,思緒全回到腦中時,才後知後覺自己有多狼狽。
就在這時,裴予質拿絨毯將他裹住,確認他沒受傷之後,就道:“先離開這裡,能走嗎?”
他點點頭,肩膀就被一雙手攬住,被帶著離開。
不慌不忙下樓的沈照玄試圖叫住他們:“不給個交代就走了?”
裴予質停也不停,往電梯那邊去。
沈照玄跟了上來,語氣卻還是溫和的,笑著說:“看來這場鬨劇與兩家都沒關係,想來也不是魏家做的,那會是誰?裴總的仇家多嗎?”
裴令裹著毯子默默地聽,沈照玄和裴予質的態度似乎不太對勁,仿佛是剛才談崩了。
從電梯旁的金屬裝飾板上,裴令看見了沈照玄的身影,正好對方也看向了倒影中的他。
“小騙子,幾天不見功力大漲啊。”沈照玄笑道,“迷得裴總婚也不想結了,家也不願意回了。回去之後,記得幫我給你沈然哥哥問聲好。”
裴令眨了眨眼睛,原來裴予質拒絕了聯姻啊。
他撐起幾分精神,扯了扯裴予質的袖子,在對方低頭聽他說話的時候,又用正常的音量道:“房產,彆讓他耍賴,還有精神損失費。”
在沈照玄地盤上出的事情,肯定得由沈家來補償。裴予質都說了,他的傷口不能沾水的,這下好了,他多慘啊。
倒影中,沈照玄笑意更深了,但看起來挺不悅的。
電梯門打開,裴予質帶他走進去,帶來的人也紛紛站到他們周圍。
就算被一群五大三粗的保鏢圍著,裴予質也是絕對的視線中心。這人身上擁有一種氣質,沉靜到讓人覺得世界末日也沒什麼大不了。裴令第一次完全感受到他哥成年後的氣場,就像展開了一麵無形的盾,讓他可以狐假虎威。
裴予質終於開口:“在你決定繞過我,去找他們的那一刻起,沈家就不由我管了。祝你足夠好運。”
氣氛幾乎劍拔弩張。
門合上之前,裴予質又補充道:“還有,房產折算成市價給宋泠,他不需要其他落腳的地方。”
“你最後那句話挺怎麼想出來的,我感覺沈照玄笑得牙齒都快咬碎了。”在車停下的時候,裴令故作輕鬆道。
裴予質原本要下車,聞言頓住,轉頭問他:“狡兔三窟,這麼喜歡收集房產,你想有幾處家?”
家。
這個字眼挺陌生的,讓他想起小時候和裴予質每天的日程,不過是在學校和家之間往返。可是他們都不約而同明白,那根本不是家。
故作的輕鬆突然就癟下去。
頃刻間,裴令感覺到一股深深的疲憊。扮演宋泠很累,在裴予質麵前藏著那些秘密也很累。
“哥,”他抬眼望過去,“其實我有挺多話要跟你說的,也有很多問題要問你。”
裴予質抬手用掌心貼住他的臉頰,像在擦拭從頭發裡淌下來的水珠,也像在單純地做這個動作。
“好,我們先回家。”
*
裴令原本以為,裴予質現在會住在什麼鬨中取靜的彆墅裡,沒想到就是離公司不遠的一間普通公寓,甚至不算豪華。
雍九和司機都沒跟上來,就他們兩人坐電梯到了七樓,一路上都相當寂靜。
裴令覺得有些奇怪:“我以為你會選頂層。”
門鎖打開,裴予質在前麵推門而入。
“你小時候喜歡七這個數字。”
他愣在原地,直到幾秒鐘後裴予質叫他,才猛然回神走進去。
房門合上,從玄關到客廳的燈依次逐漸亮起,和他想象中那種簡約冷硬的裝修風格不同,這間公寓很……溫馨。
就像普通人家的屋子,不算大,放眼望去是木質的暖色調,甚至每個家具都刻意保留了生活痕跡。
沙發上的靠枕是散亂的,桌麵的水杯還盛著半杯水,下麵地毯歪了,窗簾半喝著。仿佛會有一家人每天早上在這裡醒來,一同用完早餐,出去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夜裡又回來相聚。
開關鞋櫃的響動拉回他的注意力,裴予質將一雙新的拖鞋擺在他麵前。
不是裴予質的鞋碼。
“泡個熱水澡?我先去給你放水。”裴予質說著就離開了,似乎知道他心緒難安,故意留給他私人空間。
裴令心臟那片地方像是被挖空了,又填進去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酸澀液體,在裡頭晃啊晃,晃得他既難受又舍不得。
明明他深信不疑裴予質已經成為了那種……高貴又虛偽的大人,但現實突然告訴他,其實裴予質留了一片秘密基地,裡麵還藏著他們曾經不能言說的夢。
他換好鞋,來到浴室門口。
水聲很安寧,裴予質半蹲在浴缸旁邊,垂眼看著裡麵一點點漲起來的水平線,似乎在出神。
“哥。”他輕輕叫了一聲。
裴予質回過神,用手指試了試溫度,關掉水閥。
“過來,我先看看你的傷。”
裴令猶豫了片刻,鬆手讓毛毯滑下,赤裸著上半身走了進去。
洗手台上已經擺著一個醫藥箱,還是嶄新的,看起來很像是刻意放在哪個角落裡的藏品。
“今天你已經很累了,先簡單處理一下,明天再叫醫生。”
裴予質說著起身站在他跟前,先低頭去取他腰上已經濕透的紗布。這是他身上最深的一道傷痕,差一點就要了命,但幸好愈合得不錯。被水泡過,也隻是有些腫脹,周圍淡紅的疤痕更加顯眼了。
用毛巾輕柔地拭乾水漬,裴予質從醫藥箱裡拿了一塊新的敷貼,又用紗布在他腰上整整齊齊纏了兩圈。
裴令不想出聲打破平靜,裴予質卻先道:“等我一下。”
說著就出去了,他聽見了不遠處翻找東西的聲音,兩三分鐘之後,裴予質拿了一卷保鮮膜進來。
“家裡竟然還會有這種東西。”他有點意外。
“搬進來的時候買的,當時買了很多日常用品,但很多都沒用上。”
裴令想象了一下裴予質去采購的樣子,怪欣慰的,又覺得可憐。
他哥半跪下來,隻給他留了個頭頂,接著用保鮮膜又在他腰上纏了幾圈。
“好了,但還是不要泡太久。”
說完之後卻沒有出去的意思,裴令放在褲腰上的手頓住了,不解地低頭,正對上他哥沉靜如夜的一雙眼睛。
“我不放心。”裴予質道。
他哥說不放心,那就真的隻是因為不放心……吧?可裴令不知道要不要脫褲子,他們以前雖然形影不離,可那時候早就有隱私意識了,沒坦誠相見過。
兩人對視了好幾秒,裴令突然開口:“哥。”
“嗯?”裴予質依然半蹲著,一直望著他。
“如果我現在是裴令的身體就好了。”
如果他還是裴令,今天晚上他就能理直氣壯當一個被照顧的人,甚至主動讓裴予質幫他。都叫裴予質哥了,哥哥幫他做什麼都是可以的。
裴予質什麼都沒說,但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低聲說這就出去。
然而站起身後卻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又摸了摸他的臉頰,手指有意無意觸碰他的眉眼。
“知道我是在什麼時候確認的嗎?”
他明白,這是在說確認他就是裴令的那一刻,或者說,說服自己相信的那一刻。
裴令很誠實地搖搖頭。
“那天我打開後備箱的一瞬間,你縮在裡麵,抬頭看我時還沒聚焦的眼神,”裴予質聲音很輕,“你腦海裡在想的是我,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