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和池易暄並排坐在餐桌前,等待和媽媽的視頻接通。他手持手機,視頻接通之前,屏幕裡隻能看到我們倆的臉。池易暄麵無表情,而他身邊的我也像個木頭人。我想不起來上一次和他同框是什麼時候,過去幾年間我們都沒有過合照。
和媽媽的電話接通了,她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頭發被一根銀色鯊魚夾夾在腦後。池岩也在,一隻胳膊摟著媽媽的肩膀,兩人的笑顏頓時闖入鏡頭。
池易暄當即給我表演了一出變臉藝術,他眯起眼角,嘴角上翹,朝畫麵中的人招了招手,聲音瞬間變得高昂。
“媽!”
“哎!你爸跟我看電視在呢。”媽媽將攝像頭轉向池岩,池岩接過手機,看向我,“弟弟也在呢!”
“嗯,他來我家吃飯。”池易暄將手機攝像頭稍稍偏向我,好讓我整張臉入境。
“你們點的外賣,還是在家裡做飯?”
“在家做的。”我搶答。
“哦?你還能給弟弟做飯了?”池岩很驚訝。這句話是在問池易暄。
池易暄“嗯”了一聲,雖然答應得有點慢。我知道他懶得解釋。
“他做飯好吃嗎?”池岩看向我,旋即壓低聲音,仿佛在跟我說悄悄話,“小時候寵壞他了,生活技能不行,你哥有些方麵沒你厲害。”
“他今天給我做了道西紅柿雞蛋,很好吃。”
西紅柿雞蛋是我今晚為他留在冰箱裡的菜。
“進步了!”池岩衝他豎了個大拇指,池易暄微微笑了下。
媽媽接過手機,問我:“你在那邊生活怎麼樣呀?有沒有水土不服?”
“挺好的,不是有我哥照顧著嗎?”
“新工作乾得怎麼樣?沒惹老板生氣吧?”
“沒有。有我哥給我背書,我要是不好好乾,可不得把他的臉麵丟光了?”
我媽“咯咯”笑了一陣,“兩個兒子都長大了,羽翼豐滿,現在要飛出巢穴了。”她轉向池岩,“現在我們就是空巢老人。”
“瞎說什麼呢?”池易暄接話,“不是說有機會就回去嗎?又不是不回家了。”
我應和著:“以前一直嚷嚷著沒有二人世界過的不是你們嗎?”
電話那頭的兩人笑開。
“你彆給你哥添麻煩。”我媽囑咐我。
池易暄笑得人畜無害,“沒有的事。”
“對了,你們上次來我哥家,有看他這兒的夜景嗎?”
沒等他們答話,我就從池易暄手裡拿過手機,朝客廳走去。池易暄緊跟在我身後,應該是對我拿走他手機的行為感到不滿,卻沒有在爸媽麵前發作。
我將攝像頭翻轉,麵向窗外,“你看這高樓大廈。”
“是哦,真好看。”媽媽將眼睛靠近手機,想要看個清楚,臉也因此貼向了攝像頭,在屏幕裡顯得特彆大。
我再次將攝像頭翻轉,畫麵裡又變成了我和池易暄兩人,“怎麼樣?下次你來他家,看過夜景了再走。”
我媽笑眯眯地看我,一隻酒窩裡仿佛盛滿了蜜,然而她的眼神突然往我身後移了移。
“咦?那是我給你裝走的被子嗎?怎麼在你哥的沙發上?”
我轉頭看了一眼沙發的方向,我媽還在繼續提問:“你怎麼住到你哥家裡了?不是說公司的工作包住嗎?……”
“是包住……但是住宿條件不太行。”我看了池易暄一眼,他的眼神已然變得警惕,“上次他來我宿舍參觀,看不過去,這才提出讓我住到他家。”
我媽麵露驚異,好半天沒有說話,可能在她的想象裡,池易暄能和我在一起吃頓飯已經不是件易事。
“是吧?”我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池易暄,他這才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末了還要補充一句,“等他找到房子,就幫他搬家。”
我媽催我趕緊找房子,“可彆欠你哥太多人情了。”
“一家人談什麼人情不人情的?”池岩插話。
“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呢……”我媽咕噥道,“彆都這麼大人了,還要哥哥照顧!”
“我知道了,媽。”
媽媽的視線重新落到池易暄臉上,她眼裡泛著柔情的光,突然感歎說:“看到你們關係這樣好,媽心裡特彆高興。”
那一聲悠長的歎息,似乎意味深長。
池易暄的表情有一瞬間僵硬。
每當一家四口人坐在一起時,他都會與我扮演友善,但當媽的心思敏銳,她明白池易暄心裡所想,知道他無處泄憤,因此言語之間總是偏向他那邊,一切都怪我這個不懂事的弟弟。
這可能是父母的被動技能之一,她的一舉一動都會加重他的愧疚感。媽媽討好他,他卻因為無法原諒我而對她感到愧疚。
與媽媽和繼父道了晚安之後,我重新將行李箱推回沙發邊攤開,問池易暄:“明天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他雙手抱臂,立在沙發跟前,眼神有些冷淡。
我抬眼看他,“怎麼了?”
“你為什麼要和她說?”
“說什麼?”
“說你住在我家。”
“哦,是這件事啊……你生氣了嗎?”
“你是故意的吧。”
陳述句的語氣,像是在定罪。他的語氣冷得像塊冰。
“我不是故意的。”我站起身,視線落到腳尖,“我當時隻是想和她炫耀你這裡風景好,一不小心就照到了客廳。”
顯然池易暄對我的答案不滿意,但他不說話,隻是一眨不眨地盯我,審視的目光如鐳射光線一般銳利。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被他盯上幾眼就要不打自招,但這一招對今天的我已經失效。
沉默像一張纏裹人的蛛網。我在沙發上坐下,彎腰將行李箱拉鏈拉起,“還在生氣嗎?那你趕我走吧,我以後就睡天橋下麵贖罪。”
他那高牆般冷酷的眉眼終於出現了一點鬆動。
“找到工作以後就搬出去,我不和你開玩笑。”
“知道了。”
他不再與我糾纏,轉身進了衛生間。
其實我挺壞的,故意利用我媽去壓他一頭。我知道我媽說話時,他就會心軟。
浴室裡傳來水流聲,我走到餐桌旁,拿起他放在上麵的手機。
剛才池易暄在解鎖手機時被我偷看到密碼,我解鎖後點開微信,打開隱私設置,解除他對我的朋友圈屏蔽,然後將手機歸位。
我回到沙發上躺下,拿起自己的手機,點開他的朋友圈動態。
他的頭像下方終於不是一條劃清界限的灰線。
池易暄的朋友圈設置了半年可見,但半年裡也隻發過一條狀態。
那是張公司團建的合照,他穿著西裝,頭發打理得整齊,麵對鏡頭時,不顯露出過分多的情緒,卻也含蓄地表明他對於團建的友好態度。
既不疏離,也不親熱。我懷疑他私下可能會對著鏡子練習自己微笑時翹起的嘴角弧度。
他身旁有個女同事讓我感到有點眼熟。我放大後多看了幾眼,想起來她的名字是dy。上次我們在CICI俱樂部裡見過,當時她也坐在池易暄身邊,池易暄陪領導唱《好漢歌》時,她還給他錄過像。
衛生間裡的流水聲停止了,池易暄穿著件毛絨絨的浴袍走了出來,浴袍下擺露出兩隻白色的小腿,他拿起餐桌前的手機刷了刷,另一隻手將毛巾按在濕漉漉的頭發上擦著。
浴衣用一根係繩鬆鬆係在腰間,左邊衣襟蓋過右邊,V領幾乎要開到肚臍眼。
我的視線在他的線條上遊走。察覺到我的目光,他突然扭頭看我。明明剛從霧氣蒸騰的浴室出來,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冷酷,“看什麼?”
“哥,真騷。”我下意識說。
他將頭上的毛巾拿下來,走到沙發跟前,眼睛稍稍眯起,“你說什麼?”
其實他那是冷笑,反派出招前皮笑肉不笑的那種,但我晃了神,還在猜想V領下的風光,不料下一秒他突然出手,一巴掌打在我的額角。
我捂著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臥室房門後。他媽的,偏偏打在我縫針的地方,哪天我非要在家裡安個攝像機錄下來,寄到他公司去,讓所有人看看他在家裡怎麼欺負我的。
臥室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躺回沙發,忍不住猜測他正在做什麼。
可能是脫了浴袍,正在換睡衣。得先抬起一隻腳穿上內褲,調整鬆緊帶時彈在細腰上,輕輕“啪”一聲……
一想到他浴袍下可能光著的屁股,我心裡忽然發癢。
我可能真的有病,被人扇了一巴掌卻能硬。我又想到他的白腿、肌肉線條勾勒的胸膛。濕潤的發,朦朧的眼,鵝頸上的透明水珠,如水晶雕飾。
對著我哥打 飛機,我有罪。
他媽的。要怪就怪他真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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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終於又到了周一,讀書時哪曾想到自己會愛上周一,這是我難得的周末。下午去醫院做最後一次複查時,醫生說我恢複得差不多了,我的頭發長得快,額角剃發的部分已不像先前那樣明顯。出了醫院,我像往常一樣去菜市場買菜,走路回家。今天我給池易暄挑了條鯽魚。
池易暄回家時是晚上七點多,他從冰箱裡翻出剩飯後,邊吃邊看我打遊戲。到了八點,他突然去陽台上接了個電話,回來後就讓我把沙發支起來,再把被子收好,說一會兒有同事要來,他們要坐在客廳討論工作。
我聽話地存檔,將被子疊成方塊,心想我一會兒坐到餐桌上還能繼續打遊戲。他卻突然問我:“上次給你的麵試問題,準備得怎麼樣了?”
池易暄是加班狂魔,我曾和他說亞洲的內卷文化裡有他一份功勞,他聽完就給我打印了兩麵共48個常見麵試問題讓我準備,以堵住我的嘴。他成功了,我拿到A4紙就沒有說話的欲望了。
池易暄年輕,卻已經能代表公司麵試實習生了,他根據以往經驗,在紙上圈出了幾個針對軟硬技能的提問,讓我重點準備。我一看,48個問題裡,他圈出了35個。
現在他突然問我有沒有準備麵試,我太陽穴一跳,跟大學翹課在宿舍睡覺,結果兄弟打電話告訴我今天要抽查出勤時的心情一樣。
“還在準備。”
其實壓根沒看。
“HR不是約你下周見麵嗎?你現在不準備,打算留到什麼時候?”
我撒謊:“已經看了一半,還剩下一半。”
“一會兒我和同事見完麵,就來檢查你的答案。”
這就開始讓我乾活了,我拿過一隻筆,在餐桌上坐下,打算開始胡編亂造,他又對我說:“一會兒我們要在客廳說話,可能會有點吵。”
“所以?”
“你去我房間待著,好好準備麵試。”
我愣了愣,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但很快就會意過來。他可真夠虛偽的,平時不讓我進他的房間半步,這會倒擔心起他們的談話聲打擾到我了。他是不想被同事以為他是個扶弟魔吧。
我懶得拆穿他,拿著紙筆進了他房間。
我要讓他後悔將我藏在房間裡。剛進房間我就將他的衣櫃拉開,裡麵的襯衫被他按照顏色擺放,從左到右,從深到淺。我將白襯衫夾進深色的襯衣之間,一陣翻箱倒櫃,弄得亂七八糟。
他的房間亂了,我的心情才平靜下來,終於能在書桌前坐下。
過了一會兒,門鈴聲響了起來,池易暄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門在開關時發出震動,然後我聽到了一個女聲。
她與池易暄寒暄,問他吃過沒有,兩人的腳步聲交錯著延伸進客廳。我聽到她誇池易暄品味好,又聽到她問他:“這是黑膠機嗎?”
“嗯。”
“哇,我還是第一次見,能播點曲子聽聽嗎?”
池易暄問她要聽什麼。
客廳裡傳來她銀鈴般的笑聲:“都行。”
我走到門邊,將耳朵貼了上去。Paul Anka的歌聲在客廳裡回蕩。他們沒有說話,也許正在享受著美妙的音樂。
一曲播完,女孩問他:“這歌好耳熟,像老電影裡的舞曲。”
土狗,這本來就是老電影裡的舞曲。
池易暄將話題帶回到工作上,“你資料都帶來了吧?”
“嗯。”
“那我們開始吧,準備完你好早點回家。”
我的好哥哥,你可真貼心,知道人家太晚回家不安全。你要是真的貼心,不能明天早點約人家去公司見麵?
池易暄雖然不想讓我出去,卻沒說我不能發出聲音。
我拿起手裡的A4紙,念起其中一個問題:“如果有項目需要你臨時加班加點,你的第一步安排會是什麼?”
客廳裡的談話聲突然止住。我聽到女孩試探性地提問:“你家裡有人嗎?”
我看著麵試問題自問自答,音調比剛才還要高:“這還需要問?當然是先要加班費。”
屋外傳來她的輕笑,卻很快止住。
腳步聲由遠及近,房門被猛然拉開,池易暄的臉出現在我視線中央。
“你吵什麼?”
“我在準備麵試,我看網上說麵試時要表現自信,我剛才是在練習。”我說著將腦袋從門縫裡探了出去,看向客廳,“怎麼,吵到你們了麼?”
是dy。
而她也剛好認出了我,“你是上次在CICI的帥哥!”
她的表情隨即變得困惑起來,“易暄,你們認識嗎?”
池易暄扯了下嘴角,“……我弟。”
“喔?!”dy的眼睛裡透出精光。
我拿著麵試問題走到客廳,掃了眼茶幾,上麵擺了兩台筆記本電腦,一遝又一遝的文件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哥就這麼招待你啊?水都不給你一杯。你想要喝點什麼?我們家有茶、果汁、氣泡水……”
“不用麻煩了,水就可以。”
我摸了下廚房裡的水壺,發現它還溫著,於是倒了杯水遞到她手邊,“最近降溫了,喝點熱的。”
她雙手接過,“謝謝啦。”
池易暄一聲不吭,走到沙發旁坐下,低頭整理著手中的資料。
我算是知道他為什麼想要藏我了,他知道dy記得我,不想被她發現那個在CICI裡將骰子搖得震天響的人是他弟。
“易暄,上次在CICI俱樂部,你怎麼沒告訴我這是你弟啊?”dy捧著水杯,衝池易暄眨了眨眼,“我們也共事好幾年了吧?”
稍顯嬌嗔的語氣,似乎在責備他不信任自己。
果不其然,我哥馬上對她說:“不是親弟。”
不夠親近,所以沒有介紹的必要。
dy一臉困惑。
池易暄擠牙膏一樣,解釋道:“重組家庭。”
她恍然大悟,“喔——”
“他剛畢業,最近在找工作,去CICI賺個零花錢,找到工作了就會從我這兒搬出去。”
嗬,這就急著跟心上人解釋起來了。怎麼,是怕你倆結婚了,我還賴在這裡不走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池易暄會忙著和彆人解釋:我是他父親再婚時帶給他的連帶損傷、是一滴不小心濺到他襯衣上的油點、是粘在他鞋底上的一塊口香糖。
“是啊,所以我剛才在準備麵試。我哥太優秀,老覺得我拿不出手,你說我可不得多努力,等到哪一天他不嫌我丟他的人了,興許就樂意向大家介紹我了。”
池易暄的臉色變了。dy開始打圓場:“你哥還是想要你好嘛。”
“明白,當然明白。”我故意伸手去指池易暄,“你瞧,他臉都黑了,肯定正在心裡嫌棄我多嘴。”
我抿起嘴唇,拇指食指撚在一塊從左邊嘴角劃到右邊嘴角,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dy忍不住笑了一聲。
“不說了,我還得準備麵試。”我走到餐桌旁坐下,“屋裡不透氣,我就在這兒準備,保證不吵到你們。”
這個方向,眼睛一斜就能看到客廳。我剛坐下,視線便和池易暄的撞在一塊。我衝他笑:“還看我做什麼?趕緊忙工作吧,忙完了人家能早點回家,讓一個女孩在你家呆到這麼晚是什麼意思?”
池易暄嘴唇微抿,一看就咬牙切齒得很,他隨即轉向dy,“我們繼續吧。”
一想到我能膈應死他,心裡就舒坦多了。
第23章
時針很快轉過十點。池易暄與dy在電視機的大屏幕上一張張過PPT,兩人埋在文件堆成的小山裡,嘴裡說著我不明白的術語。
期間我的麵試準備做完了一大半,到後來我實在無聊,玩起手機,順便打量起沙發裡的女孩。
她應該是池易暄的同齡人,從兩人交談時的語氣來看,關係似乎不錯,不過他們在談工作時都十分專注,什麼閒話都不聊,不知道是不是我在旁邊的緣故。
趁著池易暄去衛生間的間隙,我問她:“你們怎麼這麼晚了還要見麵?明天早點約在公司不是更好?”
美名其曰:為了她好。女孩太晚了回家不安全。
dy歎了口氣,“最近有個大客戶,業界裡出了名得難搞, 今晚才告訴我們他明早想要改進版的方案。我和爸媽住在一起,要是讓易暄去我家工作,那可得出大麻煩了!”
“那你來他這兒就不害怕?萬一他是一衣冠禽獸呢?”
dy笑了起來,露出一排貝齒,“不會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
“你說得對,我以後確實得注意。”dy右手掩在唇前笑著,似乎怎麼都沒法將池易暄與“衣冠禽獸”四個字聯係起來。
我將食指豎起,比在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你可彆告訴他,我在背後說他壞話。”
dy也配合地壓低聲音:“好。”
“不過他應該是父母輩會喜歡的男人吧?下次你約他去你家做項目,看看他會不會去?”
她微微抿嘴,擺了擺手,似乎不想讓我再說,隻是羞赧地勾著嘴角。
dy燙著卷發,穿著一件牛油果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款白色針織裙。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她,卻想起了白煬。其實她們是性格、長相截然不同的兩人,非要細究可能隻有發型相似。
我發現她手邊的水杯空了,於是從廚房拿出熱水壺,到客廳裡為她添水。
池易暄從衛生間裡出來了,我和dy間的對話戛然而止。他看了我一眼,在我們身邊坐下,“聊什麼呢?”
“沒什麼。”我轉向dy,“對吧?”
“對,沒聊什麼。”
“在聊我嗎?”
“沒有。”dy說完卻“噗嗤”笑了出來,“好啦,剛才你弟說你是父母輩會喜歡的男人。”
池易暄瞥了我一眼,“他話癆,整天胡說八道。你彆接他的茬,他就不會來煩你了。”
“沒事的,我本來也在休息。”dy捧起水杯,在杯沿抿了一口,感歎說,“……你們性格好不一樣啊!”
“本來就不是親兄弟,當然不一樣。”
“我知道。我隻是很難想象和我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一起生活會是種什麼樣的體驗。”
大家總說我們不像:長相不像,性格不像。我要是像他,我們估計八百年都說不了一句話。
但可能我哥隻有在對待我時才這樣緘默。聽說人們傾向於和自己相像的人成為朋友,如果我和池易暄一樣,知道什麼時候做什麼事、說什麼話,不惹人擔心、煩擾,我們會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嗎?
我知道我們不同,卻不喜歡他在陳述這件事時,理所當然的語氣。好像金子在敘述它與頑石間的不同,珍珠在敘述它與沙礫間的不同,這種敘述暗含著居高臨下的比較。
“你知道我和我哥之間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我問dy。
“是什麼?”
“他不夠誠實。”
“什麼意思?”
“他嘴硬。嘴上說著一套,行為上又是一套。”
“比如說?”
“比如說——”我斜眼看向他,“我哥平時表現得非常瞧不上我,可他卻暗中付錢給我在CICI的同事,讓他幫我擋酒。”
池易暄的眼底泛起情緒的漣漪,像是有石子投入湖麵。
“喔?這我倒不意外,他在工作中就很細心,生活裡肯定更細心了。”
我投下了第二枚重磅炸彈,“是啊,他對他前女友就是,簡直就是十佳男友。”
池易暄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去,漣漪變為了波瀾。
“他前女友在酒吧上班——他和你講過嗎?”
dy搖頭。
我補充著不存在的細節,“那時候他還在上學,每天下課後坐一小時地鐵去找她,而且都會帶上鮮花。”
“真貼心啊……”dy將尾音拖長,不知道那音調裡是否藏著失落的心情。
“沒有的事。”池易暄微微擰起眉心。
“怎麼沒有?你藏著她,不想讓我們發現,還不是因為媽媽會問東問西,你不想讓她受到這些壓力?”
dy認真地聽著,擱在膝前的兩隻手攥在一起,猶豫著問:
“那怎麼分手了?”
我壓低聲音,湊到她耳邊,音量足夠我們三個人聽見:
“聽說他前女友是被人撬走的。”
“啊?誰這麼壞!”
“白意!”池易暄的眼皮低垂著,捏住文件邊緣的拇指用力到發白,但他要裝出大度,語氣就更顯得生硬,“我和dy還要收尾,彆占用我們的工作時間。”
我裝作沒聽見,轉向dy:“說不定以後還有一起玩的機會,要加個微信嗎?”
dy一怔,嘴唇微微張開。池易暄打斷我,語氣更為不耐煩:“你很閒嗎?麵試問題準備完了?”
“準備完了。你要現在考我嗎?”
“我沒那個工夫。乾你自己的事情去,彆來煩我們。”
dy終於察覺到我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氛圍,她困惑地看我,繼而又去看身邊的池易暄,腦袋從左轉向右,像顆鬆動的螺絲釘。
我扯起嘴角,拿起茶幾上的水壺擱回廚房,將餐桌旁的椅子拖出噪音,用力坐下。
片刻死寂之後,客廳裡又響起他們的交談聲,前女友的風波沒再被任何人提起。
PPT很快就做到了最後一張。十一點鐘,池易暄和dy整理好文件,兩人將電腦收起,走到玄關。dy換上運動鞋,池易暄對她說:“我送你回家吧。”
“沒事,我叫個出租車就行。”
“太晚了,不安全。”池易暄堅持道,“我送你。”
dy淺淺勾起嘴角,“謝謝你啊。”
她懷裡抱著筆記本,黑色的發絲從鬢角垂下,被她用一根食指挽到耳後。然後她踮起腳尖,視線越過池易暄的肩膀,投向我,“今天打擾啦,我先回去了。”
我衝她招招手,“下次還想聽什麼我哥的故事,跟我說。”
她轉身出了公寓,池易暄跟在她身後,手裡拿著車鑰匙,反手將門關上。
我擱下紙筆,跑到廚房窗口朝下看去。十分鐘後,黑色的奧迪從車庫出口開出,駛上馬路。昏黃的路燈打在車頂,讓它看起來好像一隻黑色的金龜子。池易暄的側臉印在車窗之後,嘴唇隱隱張合,我不知道他現在正和dy聊什麼,是在和她說我有病,還是在為我片刻前分享的往事添加注腳。他是否在向dy表忠心,告訴她那都是過去,他的心是自由的,可以被任何人捕捉。
我心裡的火又燒了起來。
四十分鐘後,池易暄回來了,他進門後脫下鞋,看都沒看我一眼,徑直朝臥室走去。
沙發靠背已經被我放了下去,我躺在沙發上,看向緊閉的臥室房門。
和我預料中一樣,池易暄剛進去沒多久就怒氣衝衝地衝了出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道:
“你幼不幼稚啊?!”
“你喜歡她?”我從沙發上坐起來。
他意識到我在說誰,“那是我同事!你在我麵前發瘋還不夠,還要在彆人麵前發瘋?”
“我今天給她端茶倒水、還給你們切了兩個橘子。你搞辦公室戀情,我當了一晚上僚機,你對我連一句‘謝謝’都沒有啊?”
他就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我說了,那他媽隻是同事!”
“哦,那是我會錯意了,我向你道歉。”
池易暄原本可能還有許多暴怒的字詞要脫口而出,這會兒卻像是被東西卡到了喉嚨。火山灰堆在出口,讓他一口氣下不去上不來,隻有臉在逐漸漲紅。
憋了半天,他連鼻息都變得沉重,“你到底想要什麼?”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這個問題。我好像已經想明白答案,可它像一顆長在口腔裡的水泡,張嘴都覺得刺痛。我說不出口。
我隻是說:“我誤會了,也向你道歉了。你為什麼會這麼生氣?”
池易暄冷笑一聲,“白意,不要和我浪費時間,你心知肚明。”
“是因為我在dy麵前提起你的前女友?”
這是三年來,我第一次在他麵前提起白煬。
“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你喜歡她、愛護她,隻不過運氣不好,被人搶走女友,這不是你的錯……”
池易暄如一根離弦之箭,突然朝我撲了過來。顴骨挨上拳頭的瞬間,像是撞擊到磚牆,我向後踉蹌著退了幾步,捂著臉看他。
他終於朝我打出了這記遲到三年的拳頭。
“我管你找不找得到工作,以後是回你那破宿舍、還是去天橋底下睡,我他媽都不會管你!明天這個時候,收拾好你的東西,從我家滾出去!!”
他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裡有風暴拔地而起,形成灰色的龍卷風,將我吞沒。
拖鞋的跟憤恨地撞擊著地板,門被甩上,像爆破的炸彈,轟得門框都震了震。
我們又吵架了。
我揉著臉站在原地。窗外的烏鴉啞然失笑,笑我這個跳梁小醜,在這裡演一出沒有觀眾的獨角戲。
我他媽的自己也想不清楚,我為什麼這麼愛當刺頭,非要跟他對著來。
我就想在他那張平靜無風的臉上掀起狂風驟雨,寧可他想到我時,胸口的火也燒得他發疼。
我寧可我哥恨我,也不想他對我無動於衷。
這真的很奇怪,我傾向於被人喜歡,也樂於被人喜歡,可偏偏見了他,我便渾身長刺,像隻暴怒的河豚。這在以前從未發生過。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獨獨無法向他表達喜歡。
第24章
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哥?答案可能是由很多個瞬間組成的合集。
也許是我小時候用頭去撞罵他的同學,他夜裡一邊給我揉腫起的腦袋,一邊問我是不是刺頭。
也許是我高中畢業,他買不到機票,熬了三天大夜開車趕回家,就為了與我在校門口合影。
也許是東海之濱,暴雨如瀑布般傾倒下來,他把傘一丟,教我跳《雨中曲》的踢踏舞。
高中畢業旅行,我們將地點選在廈門,遊玩時選了一家當地人開的小餐館。店老板從水箱裡拎出一條黑色的大魚,宣稱那是他剛打上來的,還沒等我和池易暄決定好,就將魚在砧板上摔暈。
然後我和池易暄就被宰了八百塊錢。我就要去和老板說理,池易暄卻拉住我,他知道自己被宰,但鑒於我倆在人家的地盤上,隻能悶頭將魚吃完。
我們硬是各將半條魚塞進肚子,配菜也都吃了個精光。出了餐廳我就要打12315,池易暄拉住我說:算了。
我們撐得不行,夜裡沿著廈門輪渡碼頭散步。身後是林立的鋼筋森林,麵前是湧動的東海。鹹腥的風撲麵而來,烏雲層層疊疊,天上下著霧蒙蒙的小雨,我們各持一把雨傘,依在碼頭的欄杆前看月亮星星一同墜入海麵,起起伏伏。
“哥,等我賺錢了,換我帶你出去旅遊。你想去哪兒?”
“羅馬。”他獅子大開口。
“媽的,那我連機票都買不起。”
池易暄哈哈笑了起來:“沒事,下次哥帶你去。”
乍現的閃電映出烏雲的輪廓,雨勢很快變大,月亮找尋著躲雨的角落,藏在雲層之後眨眼。
我們打算回民宿,在雨中奔跑起來,沒一會兒褲腿、衣服被雨淋得濕透。那晚雨簾從東掃到西,地上很快就有了積水,我跑得鞋裡全都是水,踩起來咯吱作響。
池易暄低頭看向我吱吱直叫的運動鞋,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感到不好意思,咯吱聲卻越來越響,像剛學會走路的小孩會穿的鞋,走一步,叫一聲。
池易暄笑岔了氣,不得不將一隻手撐在膝蓋上喘氣。我停下來等他。笑夠了他看一眼我,又抬頭望向夜空。
“你猜我在想什麼?”
“想什麼?”
他從口袋裡摸出藍牙耳機,戴上一隻,然後將另外一隻分給我。
我接過,塞進耳朵。
他低頭在歌單裡找了一會兒,終於選中一首,然後衝我挑眉,像個調皮的男孩,和我炫耀他不輕易示人的寶物。
“熟悉嗎?”
我默契地點頭:“記得。”
池易暄看老電影長大,在他的熏陶下,我也知曉最經典的幾部。這是《雨中曲》裡的經典場景。他突然將傘收起,聚集在傘麵上的雨滴驀然墜落,如大小不一的珍珠。我嚇了一跳,隨即便看他模仿著熱戀中的電影男主角,從地上輕巧地躍起,落到一旁的路燈上,一隻手勾住燈柱,另一隻手臂展開,身子整個地向外傾倒,陶醉地閉上雙眼。
灰色的雨簾在路燈的映照下,反射著略顯失真的光點,像一場從天而降的閃粉。世界變成了他的舞台,路燈是追隨他腳步的聚光燈,廈門輪渡碼頭是他獨舞、旋轉的天地。
他沒有喝酒,卻連頭發絲都透出微醺的味道。雨打濕他的頭發,讓他的睫毛結纏在一起,他一隻手勾著燈柱,另一隻手將被淋濕的頭發撥到腦後。濕淋淋的臉,脆弱又明媚。
“跟我一起呀!”
我局促地握著傘把,“我不會跳啊。”
朦朧的霧氣後,他兩隻眼明亮地眨,“我教你,很簡單!”
雨從他身上澆下,卻無法掩蓋從他眼裡透露出的蓬勃生機。我無法拒絕,也將傘收起,任憑澎湃的雨點浸透心潮。
他低頭指指自己的腳,讓我去看他的動作,又瞄我一眼,眼神狡黠,好像馬上就要從我眼皮下逃走。
下一秒便見他張開翅膀,靈活的腳腕左右交替,鞋跟敲擊地麵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他踩在水窪裡,腳步變換,輕巧得如同一隻飛鳥,雨水被一次又一次激起,形成透明的浪花。
我將傘丟到一旁,努力模仿著他的動作。一隻醜小鴨,有笨拙寬大的蹼,也想要化成人形,穿得體的皮鞋,與他共舞。我甘心做一片綠葉。
天上布滿烏雲,太陽在我心中。
電影中的男主角沉浸在甜蜜的愛情裡,西服被淋得濕透,皮鞋掀起雨水,在大雨中踩著滑稽的舞步,渾然不顧從天而降的瀑布雨。池易暄做起來也有幾分滑稽,他握著雨傘,像卓彆林握著他的拐杖。雙腳在雨中踢踏,偶爾猛一抬腿,腳尖將水窪裡的雨一把帶起,在空中掃出一個半透明的水圈。
我左耳的耳機,連著他右耳的耳機,今夜的東海之濱,有一個隻屬於我們的小世界。雨聲磅礴,將世界灌滿,我們坐在一支孤舟上,在黑色的海麵上流浪。他是前方的燈塔,我在後方掌舵。暴風雨裡,燈塔眨動著明亮的雙眼,無聲地呼喚著我。
“I am singing in the rain
Yes,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And I am happy again!”
行人看到我們都迅速躲避,我們一起踢踏、踩水,他高高翹起腳尖,將雨水全部掃到我身上,一連串的笑聲,如俏皮歡快的百靈鳥。我們像兩個世界之外的非正常人類,在雨中默契地起舞。
我們腳踩地麵,卻又像飛翔在空中。世界顛倒,快樂無度。
單曲循環的樂曲一遍又一遍,好像和這場大雨一樣永遠不會結束。我將鬆動的耳機往耳朵裡塞了塞,對他說:“聽了都想戀愛了。”
他轉頭看向我:“哈哈,確實。”
廈門的晚風,有愛情的味道。
我們都被雨淋醉。
天時地利人和,主要是人和,站在我麵前的是他,是其他人就不行。我剛好愛上他,他是因是果,與廈門無關,與瀑布般傾倒下來的雨水無關。
也許愛情發生得比我預想中更早。感情萌芽時分以為看到苗頭,殊不知根深蒂固,真要追究才會大傷元氣。可是廈門旅行時我才十八歲,前十八年人生裡學校不教戀愛,績點與排名才是人生的終極奧義。直到十九歲我與白煬手牽手,我才發現我不正常,我有病。
他是男人,更是我哥。社交軟件上,彩虹旗在時代廣場上空放肆地飛揚。我曾問我媽:“你怎麼看?”
“當然是支持了。”然後她轉頭向我,“隻要你們倆不是就行。”
如果他不是我哥,或者我不是男人,我們之間的答案會變得清晰嗎?
“愛”字太沉重,我不敢去想其中有多少隻是出於生理,可也許愛本身就是生理反應,生來孤獨,所以幻想被愛。可是我不孤獨,將這種情感投射到我哥身上的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很痛苦,卻還是想要靠近,好像寒天裡快要凍死的人,也想要抱住一塊燒得通紅的蜂窩煤。相擁的一刻很美好,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她見到奶奶,我摸到溫暖。唯一的不同是她不知道她大限將至,而我清楚自己不是會被燙得皮開肉綻,就是會一氧化碳中毒。
我可能中毒已久。
第25章
工作原因,夜晚是我的清醒時段,可是酒精往往將這些難得清醒的時段泡發,我聽從韓曉昀的建議,少思考,多喝酒,所以很少在夜晚思考人生,然而今夜沒有免費的酒精供我消遣,我的腦袋裡隻有與我一牆之隔,被我氣得發抖的哥哥。
之前他還擔心我在CICI俱樂部喝死,現在好了,我非要犯賤,以後就算看到我在天橋下要飯他也不會管我了。
被他揍過的一邊臉頰抽著痛,每痛一下,後悔就多一分。
池易暄從不提起白煬,是照顧我。我卻偏要以刺痛他的方式來證明我與他人的不同。
回想起我的高中畢業旅行,和他度過的每一天每一秒都顯得那樣不真實,仿佛平行世界裡,修正版本的我才能夠擁有的正版記憶。
旅行的最後一天,我在鼓浪嶼上買了許多張明信片。池易暄問我要寫給誰。
“給兄弟們寄一張,再給媽媽寄一張吧,她沒有來過這裡。”我從自己精心挑選的一遝明信片裡抽出最下麵一張,“這張就寫給你吧。”
池易暄笑了起來,他眼睛大,雙眼皮,笑起來有臥蠶。
“你想說什麼直接跟我說不就行了?”
“不行。寫信比較正式。”
我拿過一隻圓珠筆,用牙咬下筆蓋,伏在收銀台前書寫。他想要偷看,立馬就被我發現。
“真不能看啊?”
“再看我就不寫了。”我將手蓋在明信片上。
他撇撇嘴,像個小孩一樣做出不滿的表情,然後將背轉過去,走到貨架旁去看微縮版的協和禮拜堂模型。
我迅速寫完明信片,填上兄弟們和媽媽的地址,最後一張上麵我寫了池易暄的宿舍地址。
不幸的是,被我寄出的那一批明信片丟件率高達50%,其中就包括寄給他的那張。這可能是上天給我的暗示:我無法到達有他在的彼岸。
眼看著天邊泛起魚肚白,池易暄的房間裡終於有了動靜,他出了臥室徑直去衛生間洗漱,然後從冰箱裡拿了個麵包叼在嘴裡,低頭係起領帶。
我看著他腳步匆匆,係完領帶穿上西裝外套,借鞋櫃之上的鏡麵抓了下頭發,出門之前都沒有給我一個正眼。
如果他剛才罵我兩句,這事或許還有餘地。
我慢吞吞地從沙發上爬起身,摸到行李箱邊,將帶來的衣服一件件塞進去。我沒心情疊,哪兒縫隙多就往哪兒使勁錘。
明明來的時候一個箱子夠用,現在東西卻塞不進去了。我將行李全部倒在地板上,打算把不要的雜物扔了,兩盒寫著英文的止疼消炎藥忽然從裡麵滾了出來。
我的傷已經好了,不再需要這些。我將它們撿起來扔進廚房垃圾桶,回到行李箱邊繼續整理被子,卻還是塞不進去。
我一陣胸悶,去陽台上透氣,半天不見好,餘光瞥見陽台一角擺著一隻陶瓷煙灰缸,橙色的煙頭斷了半截,皺在一塊。我走到煙灰缸旁,從中撚起一隻還剩半截的香煙,兩塊灰色的煙灰從指間簌簌往下落。
陽台邊沿擺著一隻紅色的塑料打火機,池易暄經常在這裡抽煙,我學著他的模樣靠上扶欄,身體前傾,探進從鋼鐵森林間穿過的風裡,點燃那隻香煙。
含上他咬過的煙嘴,有種占到他便宜的錯覺。馬上就要無家可歸了,居然還能在這個關頭想這種事。我可能真有點毛病。深吸一口煙後,當即嗆得咳了好幾口。
這是我第一次抽煙。以前總看到年長的男人們靠抽煙來放空腦袋,可我腦袋中的思緒卻纏結到了一塊。我想不明白池易暄為什麼會喜歡抽煙。
我摁滅煙頭,又鬼使神差折返回廚房,從垃圾桶裡翻出藥盒。
我舍不得扔。這是我哥暗中托韓曉昀帶給我的。
不知道池易暄知道我受傷時,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韓曉昀八成說我是英雄救美受了傷,他肯定在心裡罵我沒事找事,出門前在家裡翻箱倒櫃拿出止疼藥和消炎藥趕了過來。
醫生給病人看完病了都會開藥。他不是沒有去過醫院的人,這種事怎麼會不知道?
要麼是太過心急來不及細想,要麼就是想要親自看我一眼。
我想象不出來,當我坐在醫院門前的台階上等出租車時,他到底躲在哪個我看不到的角落裡抽煙。
他是在乎我的。
我摸出手機,點開通訊錄。
猶豫許久,還是撥通號碼,將聽筒貼到耳邊。
哥,我們都誠實一點吧,我不想玩這些口是心非的遊戲。
“嘟嘟”的電子音僅持續了五秒鐘,便被他掛斷。第二通電話打過去,提示音變成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不是輕易改變想法的人。我一陣心慌,奔到玄關,踩著鞋跟就跑出了公寓,衝到停車場出口處尋找起他的身影,好一陣後才意識到他早開走了,我真傻。轉身朝馬路邊跑,想要叫一輛出租車,期間卻被鞋帶絆倒,手裡的東西摔了出去,骨碌碌地滾。
抬眼一看,才發現我居然一直攥著他給我的藥盒。
這一摔,渾身的骨頭與水泥地熱烈地親吻,眼前冒起星星,我才想明白。
我想要向他道歉,為我以前做過的所有錯事。為我的愚鈍,我的卑劣。
我以為偷走白煬,便能夠擁有他的一部分。
我希望我們還能在雨天裡踩水,在篝火旁將棉花糖外皮烤得酥脆。他開車載我,我拿著地圖指路。我想和他擁有更多美好的記憶,我希望那些記憶對他來說也是錦上添花。
以後無論是白煬還是黑煬、dy還是Sandy,我都不會再犯渾。
哥,原諒我吧,我想要被你管。
黃色出租車從公寓小區一路開到池易暄的公司樓下,一路上我醞釀了許多話,眼眶都要融化,可站到直插雲霄的高樓麵前,卻又抬不起腿。
第一次來時是盛夏,我想要留下,他讓我滾蛋。現在又是如此。人生可能就是由重複組成。
我在寫字樓門前轉了兩圈,最後站在那棵我第一次來時的樹下等他下班,這個位置既可以透過寫字樓的玻璃幕牆看到電梯口,也可以看到停車場的出入口。坐在咖啡店就看不到進出停車場的車了,我不想錯過他。
出入高級寫字樓的人都是一樣得光鮮亮麗,又麵如死灰。中午飯點是放風時間,午休結束後,他們又拖著疲倦的步伐,回工位上繼續勞改。
不知不覺間就站到了日落,我竟然也不覺得累,不知為何,我總是想起那張丟失明信片上的大海。海鷗在我眼前飛翔,沙礫閃爍如黃金。
眼看夜幕落下,星星點燈,池易暄終於從寫字樓裡出來了。
我有些意外,本以為他會開車回家,還在猜測他見到我時的反應:是麵有慍色,還是疏遠?如果是後者,我就打算在他從車庫出口出來的瞬間跳到他的擋風玻璃上去。
然而他是走路出來的,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另一名穿著西裝的男人。男人的體型比他大了一圈,模樣五十多歲,兩邊稀疏頭發被他儘力往中央梳,卻也遮不住他的地中海。
地中海走到馬路邊,從口袋裡摸出車鑰匙,一輛距我不遠處的白色寶馬隨即亮起了燈。我躲到樹後,以為池易暄出於禮貌隻會送他上車,卻沒想到他坐進了副駕。
車發動後,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顧不得其他,忙不迭地追在車後。
“哥,你要去哪兒?”
車窗緊閉,池易暄沒有看到我,不然他一定會讓地中海停車,下來掐我的衣領子。還好現在仍然是下班高峰期,市中心堵得水泄不通。刹車時亮起的紅色尾燈刺激著我的神經,寶馬在前麵開,我就在人行道上追。碰上紅燈了,我撐著膝蓋喘氣,綠燈了,就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狂奔。
期間一個紅燈,我摸出手機給池易暄打電話,這回聽筒裡的電子音持續了快一分鐘才自動掛斷。
他開了靜音。
我傳遞出的信號,一頭撞上南牆,怏怏死去。
哥,你打我吧,再揍我兩拳吧,彆這樣折磨我。
追了半小時,寶馬終於在一家西餐廳前停下,高級餐廳前的露天車位停滿了小跑和SUV,寶馬繞著餐廳轉了一圈又一圈,啟動時的速度逐漸變快,也出現了越來越多的急刹,活像一匹暴躁的野馬。而我是一條累垮的老狗,追了一條又一條街。
一刻鐘了,寶馬沒找到車位,最終停到了兩條街外,一條小巷道後的位置。
昏黃的路燈勉強將巷道照亮,地上滿是沒有清掃過的塑料袋與啤酒瓶,距離寶馬不遠處擺著幾個附近商店餐廳會使用到的綠色垃圾桶。這地方沒有攝像頭,一般是垃圾車的停放位置。地中海從駕駛座下來,甩上門後一腳踢開輪胎邊的啤酒瓶,罵了句臟話。
看到池易暄從副駕駛下來,我立即躲到馬路邊的郵箱筒後麵,等他們走出一段距離才跟上。
我跟著兩人進了餐廳,看著他們在落地窗邊坐下。工作日的高級餐廳裡坐滿了西裝革履的男女,我沒有預訂位置,隻能在吧台最靠邊的位置坐下。
酒保過來問我要喝什麼,我要了杯加冰威士忌,將他打發走。我的座位背對他們,我將手機橫向擺放,翻轉攝像頭麵向自己,然後調整方向對準池易暄,將焦距調到最大。
他們那桌菜還沒上,紅酒先上了兩瓶。
服務員給他們醒酒,地中海拿起酒杯晃了晃,另一隻手向前伸出,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指尖指向池易暄手邊的紅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