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這招斷子絕孫拳揍得我大叫一聲,捂著鳥從沙發骨碌碌滾到了地毯上,酒都醒了大半,“你有病啊……我操……”
“做下功能鍛煉,看看手好了沒。”他揉著手腕,慢條斯理地站起身。
疼痛轉移,後勁可足。我躺在地毯上半天爬不起來,蟲子一樣抽抽,公牛一樣喘氣,牙齒咬得咯吱響。右手這麼有勁,還做你媽的功能鍛煉。
他垂著眼皮,眼神冷淡,抬腳踩在我肩膀上,像扒拉一片泥地裡的爛葉片一樣用腳扒拉我。我順著他踢我的方向翻過去,臉朝上平躺在地毯上,支棱起腦袋,看見他穿著白襪的腳趾往我胸口輕輕踢了一下。
“再問你一次,哪裡疼?”
寬鬆的睡褲掀起後露出一角,剛好露出腳踝上圓潤的骨節。白色船襪隻包裹到腳後跟,緊貼著皮膚,能看到五根趾尖的輪廓。
揍人也這麼色情。他媽的。
意淫歸意淫,我不敢再造次,說:“大概是這個位置。”
他兩隻手插口袋,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好像我是一隻無名的螞蟻,而後用腳趾朝我胸口下方的位置蜻蜓點水般碰了碰。
“這兒?”
“嗯……”我立即皺眉,又將自己蜷了起來。
他收回腳,褲腳重新垂落下來,蓋住腳踝。
“告訴你,這裡是胃。你是胃痛。”
“為什麼會胃痛?”我冒著冷汗,抬頭去看他。
池易暄轉身從沙發上拿起我的枕頭,我還不明所以,困惑地看著他將自己居家服的袖子卷起。
半秒後,那枕頭直直朝我臉上砸了下來。
“叫你喝!叫你喜歡去夜場工作!喝吧,怎麼不多喝點?喝不死你!”
小時候我犯了錯池易暄就愛拿枕頭抽我,枕頭打我時不疼,可我仍然像以前一樣下意識地抱頭,“我錯了!彆打了!……”
打了十來下,他出了氣,胸膛起伏著,將枕頭甩在我胸口,走到電視機的機櫃前蹲下。
我抱著枕頭躺在地毯上,看見他在機櫃前翻箱倒櫃。那是他放藥箱的位置。
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一盒藥扔到我手邊,又去廚房裡拿過燒水壺,擱在茶幾上。
“吃了再睡。”
我從地毯上慢吞吞爬起身,在沙發上坐下,依舊將腰背對折,這個姿勢似乎能緩解胃部的疼痛。我聽話地吃藥,看著他抱著臂,站在廚房裡,右腳腳尖像敲鼓一樣,高頻地敲著地磚。
我躺回沙發上,扯回被子裹在身上,過了一會兒又痛得渾身冒汗,卻又無力將身體舒展開。
睡得迷迷糊糊,池易暄的聲音又出現了,隱隱約約,我睜不開眼,張嘴就說困,隻感到我的被子被人掀開,再蓋上。
腳步聲遠去了,像氣泡中又冒起一連串的氣泡,一個套一個。
醒來時天光大亮,摸過手機一看,下午兩點半。我急著往廁所裡躥,剛站起身就聽見“啪”一聲,有東西從胸口滾落,掉在腳背上。
我低下頭,撿起熱水袋拿在手裡,目光不自覺飄向臥房,然後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敲門後推開。
池易暄還在加班。
“怎麼了?”
他難得停下寫材料的手,轉過頭來看我。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抬了抬手腕,做了個遞出熱水袋的動作。
“放外麵桌上就行。”他麵無表情,重新轉向電腦屏幕。
我默不作聲地帶上房門,將熱水袋放到餐桌上,去衛生間放完水後,重新在沙發上躺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了。
沒有熱水袋貼著胸口,胃又開始隱隱作痛,我隻得將它拿回來抱著。
臥房的門開了,我趕緊將眼閉上,隻勉強擠出一條縫來。池易暄去廚房裡泡咖啡,似乎看了我一眼,可我眯著眼,看不清楚,不如就當他看了我一眼。
嘿嘿。
等他回了房間,我輕手輕腳地起身,蹲到行李箱邊,打開我存放簡曆的文件夾,從裡麵摸出那張名片。
怕被他發現我醒了,又匆忙躺回沙發上,儘管我知道他並沒有那麼關心。
我把玩著手中的名片,看了又看。高端的燙金Logo,磨砂質感,透露出昂貴的味道。這會兒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垂涎天鵝的癩蛤蟆。
我心虛自己麵試後進不去,畢竟不做嘗試就永遠不會失敗,去了顯得我很愛做白日夢。
我將名片握進手心,硬紙卡片的棱角抵在手掌。這一刻我下定決定不告訴他。我第一次萌生出試一試的想法,哪怕將來他知道了會嘲笑我,我也想找個離他近點的工作。我不可能一輩子以陪酒男模的身份站在他身邊。CICI俱樂部雖然離他公司不遠,但是我們之間有時差,一周隻有一天能見得到麵。我們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的生物,兩個世界之間隻有一天可以產生扭曲時空的蟲洞。
現在我想要從蟲洞裡鑽過去了,如果能成為同一時空裡的物種,那也算有了點相似之處。
第36章
我將老王的名片收回文件夾,重新躺回沙發,沒一會兒就做起了白日夢。夢中我與池易暄都是西裝革履、風流倜儻,我跑到前台掛水晶吊燈的工作區給他遞文件,他坐在鑲金邊的辦公桌前微笑著對我說謝謝。
再次醒來是下午五點。我病懨懨地躺在沙發上,摸過手機給黃渝發了條消息:
胃痛,今天請假。
跨年夜上班我無所謂,元旦我就想在家裡待著。
我不喜歡冬天,日短夜長的季節,人容易抑鬱。我看著夕陽懸在腳尖,再被我聳動的腳指頭吃掉。暮色四合,天空一半是藍色,一半是紫色,分割天空的恰巧是飛機飛過的狹長尾跡。
肚皮上的熱水袋沒有溫度了,擱在身上像塊磚。我將它拿走,翻身坐起來緩神。
池易暄在這時從臥室裡走了出來,他可能沒料到我醒了,看到我時腳步一頓,而後才移開視線,拉開冰箱門翻找起來。
一般來說,我下午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備飯,備完去CICI上班,這時候他往往還在公司,但是今天元旦放假,他一整天都在家。
我想起來中午沒給他做飯,怕他餓著肚子,趕忙問他:“你中飯吃了什麼?”
“外賣。”
“我怎麼一點沒聽見動靜?”
“因為你睡得像頭豬。”
我很多年沒聽池易暄說我睡得像頭豬,忍不住笑了兩聲,“晚上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你有力氣做?”他斜過眼看我,目光落在我胸口。
“我好得差不多了。”
“那你今天還去CICI嗎?”
好感動,我以為他關心我,緊接著就聽他說:“想去就去吧,多喝點。”
他總能用最平靜的語氣陰陽怪氣,今天我卻不想還嘴,我不僅不還嘴,我還起身走到他身邊,低聲說:“好哥哥,我聽你的話,今天不去了,行嗎?”
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動作嚇了一跳,活像隻受驚的兔子,眼睛都瞪圓了。我又說:“哥,今天是元旦。”
“我知道。”
“加班一整天了,你不休息一下?”
“不需要。”
“都忙活一年了,今天不一樣,休息一天也不過分吧?”
明明他清楚我在說什麼,卻非要我把話挑得這樣明了。
“我已經不慶祝生日了。”他說。
我與池易暄的生日非常接近:我在12月31號晚上出生,他是1月1號中午。媽媽與池岩剛組建家庭時,曾開玩笑說這是一種奇妙的緣分。這的確是緣分:我是結束,他是開始。昨晚我問他元旦打算做什麼,言外之意是想問他生日有什麼安排,然而他僅用“加班”兩個字就將我搪塞回去。
每年跨年我都會給他發一條:新年快樂。其實我真正想要說的可能是“生日快樂”。籠統的祝福語總是更容易說出口,也能讓我看起來不那麼居心叵測。
我從冰箱冷櫃裡拿出之前剩下的半袋陽春麵,“今天吃麵吧?我做長壽麵。”
“我說了,我不慶祝生日。”
“誰說給你慶祝了,我給我自己慶祝,媽媽昨天還問我生日打算怎麼過,我說我們一起過。”
池易暄沒說話。
我不喜歡沉默,“一會兒做完麵條我給媽媽拍個視頻發過去,你也配合一點吧。”
“知道了。”
因為生日靠得近,在我高中畢業之前,一起過生日一直是我們家的傳統。每到十二月,池岩都會提前訂購蛋糕,他會先問我想要吃什麼口味,問完以後再去問池易暄:弟弟今年想要吃巧克力口味的,你可以嗎?
池易暄總是說:可以。
我們買一份九寸大蛋糕,吩咐蛋糕師傅擠上豐富的奶油,然後在零點之前點燃蠟燭——我和我哥有年齡差,蠟燭不買數字款式,而是統一形狀的細長生日蠟燭。一家四口人圍坐在餐桌前,我與池易暄閉上眼,媽媽與繼父用手掌打著拍子,為我們唱起生日歌。我們在燭光中雙手合十,安靜地許願,而後在歌聲結束時一同吹滅蠟燭,對彼此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哥哥。
生日快樂,白小意。
同樣是壽星,池易暄卻總是先為我切蛋糕。我把他對我的好當成了理所當然,以至於看到他將這份好分給彆人時,也會覺得蛋糕被其他人搶走了一塊,所以我從不邀請朋友來家裡過生日。我是個自私的人,我很早就知道。
今年雖然沒有蛋糕,吃過麵也算是慶祝。廚房裡忙活半個小時後,我端著兩碗麵出來,將其中一碗擱到他麵前。
他拿起筷子,“謝了。”
總覺得心裡被人刺了一下,我不喜歡他對我說謝。
“我給媽媽錄個視頻,可以嗎?”
他又放下筷子,“可以。”
我打開錄像,池易暄的表情一瞬間變得生動起來,像黑白默片突然被潑上水彩。我也提起精神,衝攝像頭招了招手。
“媽,我和哥在吃晚飯呢,今年沒來得及買蛋糕,所以做了麵條。”我將手機轉向麵碗,“加了雞蛋和青菜,很豐盛。”
然後將攝像頭轉向池易暄,他微笑著喚了聲“媽”。
錄像暫停的瞬間,他重新壓下喜悅的眉梢。我將視頻發送到家庭群裡,餘光向旁邊掃去,我哥又變得沉默起來。
我想找點話題,比如問問他升職加薪的事,但仔細想想這事是我從dy嘴裡聽來的,我提起來顯得特彆八卦。
於是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麼不慶祝生日了?”
池易暄將一顆青菜送進嘴裡,“因為我不喜歡吃蛋糕。”
我瞪他一眼,以為他又不好好說話,卻發現他說的似乎是事實——他說出“我不愛吃蛋糕”時的語氣,就像大家說“我不喜歡吃香菜”一樣平常。
我想過許多可能的答案:比如社畜工作繁忙沒有時間,或是說他長大了,不再需要像孩子一樣大張旗鼓地慶祝,然而他的表情出奇地平靜,好像第一次能夠將這件壓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說出口,眼裡有釋然的情緒,悄悄地彌散。
沒有人問過他喜不喜歡吃蛋糕,池岩隻會問他:弟弟想要吃巧克力味的蛋糕,你可以吃巧克力蛋糕嗎?
而他主動為我切蛋糕,從不是因為偏愛,隻是因為他不愛吃,僅此而已。
我一下沒了胃口,卻又不想掃興,隻能用筷子夾起麵條塞進嘴裡,自嘲地想:還好今年吃的是麵。
吃完這碗麵條,我就二十三了,池易暄也從二十五變成了二十六。我不知道長大到底帶給我們什麼,它帶給池易暄說出“我不喜歡吃蛋糕”的勇氣,卻沒有讓他能夠在被客戶撫摸手背的時候,給予他一拳頭將人掀翻的力量。
我們都大了一歲,時間的齒輪向前滾動,怎麼好像隻有我們的關係依然停留在原地。
十八歲時我許下願望,說希望年年生日都有我哥陪伴,然而十九歲時,因為我的卑劣,這個心願再沒有成真過。
難以想象三十歲的我們將會在哪裡。他往上走,我向下墜,蟲洞拉長、破裂,我跌回底層世界。
我鼓足勇氣,儘量不顯得嚴肅,又不想表現得輕浮,斟酌幾番,卻發現自己無法再表演少年時的模樣。
“生日快樂,哥哥。”
池易暄看向我,目光卻隻駐足了一秒。
“生日快樂。”
他沒有叫我白小意。
第37章
HR的電話在一周之後打了過來。第一次聽到鈴聲時我以為是推銷廣告,伸手摁掉了;第二次響起時我接起來正要罵人,卻聽見一道溫柔的女聲問我什麼時候有空。
“有沒有空取決於做什麼。”我打了個哈欠。
她有條不紊地報上了他們的公司名。
我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什麼時間都有空!”
HR笑了兩聲,“那麼,明天早晨九點來麵試,可以嗎?”
我雞啄米似的點頭,答應道:“好。”
今天是周一,不用上班,我沒打遊戲,晚上十點吞了兩顆褪黑素早早躺下,好讓自己第二天能夠精神抖擻,給麵試官們留下絕佳的第一印象。
想當年無論是圖書館還是網吧、早八還是淩晨,我都可以睡著,今夜我卻失眠了,十二點多眼睛還瞪得像銅鈴,熬到加班的池易暄都睡下了。
我靜悄悄起身,拿出我哥給我準備的麵試資料,一個個背起例子,比高考前記化學公式還要認真。我怕他起夜時發現,特意把落地燈的電線開關攥在手裡,打算一聽到聲響就關燈躺下,心虛的模樣,好像回到初中時躲在下鋪偷偷玩手機的日子。那時我會將頭埋在被子裡,特意壓平手指,用柔軟的指腹去點屏幕,池易暄卻總能發現,他被子一掀,奪過我的手機,再給我腦門來上一巴掌。
不知不覺朝陽從地平線上探頭,我一夜未眠,竟然也不覺得困,一等池易暄出門,就立即跳下沙發往他房間裡跑。
拉開衣櫥,滿目琳琅。襯衣在左,西裝在右。我拉開最下層的抽屜,卷成圓鼓鼓的領帶擺在四乘四的小小收納格內,像蒸籠內五顏六色的廣式早茶。
麵試要四十五分鐘,算上往返公司的時間,兩個小時都用不到。既然池易暄上回願意借我,那麼今天便不叫偷。我從衣櫃裡拿出上次那套西服穿上,將襯衣紮進西褲,又學著他的模樣,對鏡係好領帶。準備就緒後,將裝有簡曆的文件夾夾在腋下,走到玄關換鞋,餘光從鞋櫃之上的鏡子裡捕捉到自己的身影時,忍不住愣了一秒。
打理整齊的發、熨帖平整的袖口。鏡子裡的我會被人喜愛,是因為我穿著池易暄的衣服,因為我模仿他的一舉一動。
醜小鴨偷穿人類的衣服,也許能夠糊弄彆人,池易暄卻能一眼看穿我的本色;而我卻無法看清他,就像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不喜歡吃奶油蛋糕。
我抬手摸著發膠塗抹過的頭發,硬得像塊餅,怎樣都按不下最上麵那一撮。突然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可笑又滑稽,不知道為什麼偏要去湊這個熱鬨。人家給我麵試機會,可能隻是不想食言,說不定這會兒正在辦公室裡捶胸頓足地後悔他那天到底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將應屆畢業生擠破腦袋都搶不到的機會送給一個夜店裡陪酒的男模,多麼丟臉啊。
飄飄然的心情忽然就漏了氣。我回到池易暄的臥室,一顆顆解開西服紐扣。他不喜歡我出汗,會弄臟他的衣服。
脫了西服,用手撫平褶皺,掛回衣架;再解下領帶,拉開衣櫥下方的抽屜。
抽屜被隔板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塊,裝領帶的小方格靠外,最大的方塊靠裡。卷完領帶,我在地板上坐下,忍不住將手伸進大方格。裡麵放著他的工作Offer、池岩和媽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還有我們的家庭合照。
昂貴又珍惜的物件,被他小心收藏在這兒,上麵連灰都沒有,沾著淡淡的花香,是懸掛在衣櫃一角的芳香劑香片。
再往下翻,有他的高中獎狀、初中畢業合照。我像個小偷,偷出他的回憶,以為這樣做便能夠找到解謎的線索。
櫃子就要翻到底了,我不得不趴下身,將整個手臂都探進去,摸到一塊扁平的硬塑料盒。我費力將它摳出,拿出來之前用指腹在塑料盒下摸了一把,好確認下麵再沒有任何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拿到光下。
是Paul Anka的唱片。我差點以為自己眼花。
它與池易暄放在客廳裡、經常使用的那張有明顯區彆,區彆在於眼前這一張我熟悉得閉上眼都能勾畫出封麵的模樣。
1963年發布的黑膠唱片,從洛杉磯寄出,飛躍大洋來到我手中。是我吃了一個學期的食堂、還了18個月的貸款、是那張池易暄說他早就扔掉了的原版唱片。
封麵上的Paul Anka麵帶微笑,與我對視。People say that love‘s a game. A game you just ’t win.
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好像有子彈雨從天而降,打得我茫然又失措、狂喜又困惑。
直到我走到玄關處,才回神,我發現自己差點就要衝出門去找他。
臨門一腳才發現自己又要犯錯,我慌忙折返回臥室,將地板上的唱片收起後放回抽屜最下層的位置,再將他的獎狀、作文、和禮物,全部歸回原位。餘光瞥見鏡子中的自己,多麼狼狽,臉紅得像是醉了,醉得無法醒來,嘴角都咧到耳根,大口喘氣的樣子,比我在CICI連軸轉上十個小時還要誇張。二十三歲的人了,怎麼還和十三歲的小孩一樣肆無忌憚地笑,要是被我哥看見了,又要說我什麼都寫在臉上,以後會被人騙。
我氣喘籲籲地站起身,將手心裡的汗局促地擦在腿上,又拿出他的西服匆匆套上、係好領帶。鏡子中的我光鮮又漂亮,隻有這樣的我,擁有與他般配的機會。
下到公寓大廳,推開旋轉門跑了出去,此刻還覺得自己在做夢。沸騰的血液從臉燒到脖子,我像瓶未開的香檳,細小的氣泡滾過血管,從腳底板一路飛升。我戴上耳機,輕快地跳下台階。
“If there‘s a way, I will find it someday. And then this fool will rush in——”
周圍路人停下腳步,繞過我,打量我。他們不懂,也永遠無法知曉我的快樂——隱秘的快樂,百分之百都屬於我,他們無法分享、無法搶奪。狗撒尿的燈柱,我路過了也要抱住,暖陽灑在眼皮,像有人與我接吻。我展開手臂,摟著燈柱轉圈,一圈又一圈,西服的衣角上下翻飛。陽光明媚,卻像有大雨落下。
到達池易暄工作的寫字樓前,我對著玻璃幕牆上自己的倒影,將被風撩撥起的頭發壓平。
今天我沒有走後門,沒有告訴任何人池易暄是我哥。電梯門一開,金色立體的公司Logo鑲在牆中央,像藝術家精心設計的手工雕飾。
寫字樓有三層屬於公司,我不知道池易暄在哪一層,我邊走邊四處張望,偶然瞥見有人背影與他相似,又心裡一跳,馬上將臉轉向反方向。
全玻璃組成的會議間貼在一起,像製冰用的透明冰盒。會議間裡的4K大屏播放著公司宣傳片,落地窗外一眼無法望儘的鋼筋森林對我的驚歎無動於衷。
HR讓我放輕鬆。
我說我沒有緊張。她笑著指向銀色門扶手上的倒影。
“都紅到脖子啦!我們麵試官人都很好的。”
她以為我對麵試感到緊張。
推開會議室的門之前,我的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如果我哥是麵試官怎麼辦?來之前我被幸福衝昏了頭腦,還沒想過這種情況。在HR麵前,他肯定會與我扮演陌生人,這對他來說簡單,對我來說卻很難——我無法預測,自己在見到他的瞬間,到底會怎樣做。
實木大門推開,我沒有看到他。
我暗自調整著呼吸,走上前與麵試官們一一握手。如果他在的話該有多好——我對腦海中這個想法的出現感到驚異,可能我真是頭腦不清醒了,居然想在我哥麵前轉一圈,想讓他看一看,我化成的人形是不是並沒有那麼狼狽。
第38章
麵試結束,聽音樂走路回家,還衝動消費買了杯奶茶,加了珍珠布丁與紅豆,熱量炸彈。回到公寓後我將池易暄的西服掛好,以防萬一還噴了點他常用的香水。
誰會知道等麵試結果會比等高考放榜還要難熬,高考起碼知道哪一天出成績,麵試就不一樣了。麵試結束時HR將我送到電梯口,目光款款與我握手,說我專業對口,很適合這份工作。誰知道她是不是對所有求職者都這樣說。
一等就等到了過年。期間韓曉昀問起我麵試後續,我告訴他估計沒戲了,他安慰我說這個時間大家都忙著過年,讓我不要放棄希望。
池易暄為我們訂了兩張回家的機票,起飛前一天我和他收拾了一整天的行李,他買了不少帶回家的禮物,但他的行李箱裡裝了冬裝和電腦,再塞不進其他,他就把禮物一股腦地堆到我的行李箱邊。
我知道自己是被他當苦力使了,掏出一件羽絨服和兩件毛衣,為他騰出空間。
池易暄手裡握著打火機,垂眼看著我蹲在行李箱旁邊忙活,“你這段時間心情很好啊。”
“啊?”我抬起頭。
“歌哼個不停。”
“是嗎?還好吧。”我摸了下自己的臉。
他從我身邊走過,站到陽台上開始抽煙。
我將所有禮物見縫插針地塞進行李箱,勉強拉上拉鏈,豎起後擺到鞋櫃旁。屋裡暖氣開得太高,我出了一身汗,也走到陽台上透氣。
池易暄回頭瞥我一眼,“把門拉嚴實。”
我扯了扯汗濕的衣領,“一會兒就進去了。”
“要麼這個月你交電費?”
“……”
我用兩根手指勾住推拉門扶手,將門推到底,岔開話題,“你都給爸媽買什麼了?”
“茶葉和絲巾。”
“我都忘了,什麼都沒來得及買。”
“就沒指望你記得。”池易暄抽一口煙,“我買了幾盒魚油和維生素,到時候你拿著給他們。”
我用手肘碰他一下,“嘿,還是你想得周到。”
他抖了下煙灰,橙黃的火光在夜色中閃動,如一顆精靈的眼珠,隻不過幾下便熄滅了。
鬼使神差地,我將鼻尖湊到他的肩頭旁。他很快就發現,瞪我一眼,“做什麼?”
“聞聞有沒有煙味,你不怕爸媽發現?”
“明天又不穿這件,怎麼會有味道?”
“你不知道,媽媽的鼻子尖,以前我去網吧打遊戲她都能聞到二手煙。”我靠得很近,鼻尖幾乎要貼上他的衣領。他拍皮球一樣拍了一掌在我腦門上,嫌我靠得太近。
“明早上飛機前洗個澡不就行了麼?”他笑話我,好像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
我願意在他麵前扮演傻子。我知道我這樣的人難登大雅之堂,真要去了我哥的公司,也是把他們乾破產的命。
我望著他的臉,看著他彎彎的睫毛一眨一眨。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站在月亮下抽煙,就好像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時十分迷人,但他又非要表現得漫不經心,仿佛他隻是陰差陽錯、因為偶然而站到這裡,他無意變成風景的一部分。
到現在他還不知道我發現了他的小秘密,這讓我生出一種握住他把柄的錯覺——我深知這算不上什麼把柄,頂多隻是一根往他自尊心上紮一針的刺。可正是因為不知道,他才能在我麵前表現放鬆;否則他定會繃緊神經,從腦海中搜刮著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借口,而我一個都不想聽。
那就讓時間停在現在吧。停在這一刻,我們可以暫時放下芥蒂,以回家的借口,短暫地收起偽裝。
我們的航班於次日上午11點起飛。我和我哥九點出門,在機場簡單吃過早餐後,就在候機廳等著了。我的座位靠窗,起飛時我將額頭貼在玻璃窗上,看著雲層被我們甩在身後,鋼筋森林小得像一塊拚圖。我轉頭想要讓他來看,卻發現他抱著臂,安靜地睡著了。
陽光從正午破碎的雲層間穿過,照亮他薄薄的眼皮。他的腦袋向我這一側歪倒,枕在他自己的肩頭上。這個姿勢醒來後肯定得落枕。我將隔板拉下,又往他那兒坐了半分,以防氣流顛簸時,他需要依靠。
三個小時之後飛機落地,池易暄陪我去拿托運行李,遠遠地就看見媽媽和池岩站在傳送帶邊等待。我跑上前,媽媽張開雙臂抱住我的肩膀,接著踮起腳尖,捏了捏我的臉。
“怎麼瘦了?”
“哪有?”
池岩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箱,轉向池易暄,打趣道:“你餓著弟弟了?沒喂他啊?”
“哪能呢?”池易暄笑得客氣。媽媽就要去拿他手裡的行李箱,他將行李箱一轉,繞到身後,“不用了,媽,我自己來。”
“那不行,你們飛機坐得夠累了,我來拿——”
“你彆管我哥,他要自己拿你就讓他拿。”我攬過她的肩膀,“車停哪兒啦?”
“這邊。”池岩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我一眼就看出車標變了,“換車了?”
“剛換的。”池岩狡黠地眨了眨眼,“換了輛SUV,我想你們倆也能坐得舒服點。”
我搓搓手,想偷一點小道消息,“最近做什麼呢,發財啦?”
“炒股。”我媽把池岩衣角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的灰拍掉,“瞎買,就是走狗屎運。”
“那不叫狗屎運,叫財運。”我拍拍池岩的肩膀,“也教教我啊,老爸。”
他笑著搖頭,“你問你哥去,他不是做金融嗎?懂得肯定比我多。”
池易暄全程保持他完美的微笑臉,不知道的以為他又出來參加團建了。
回家路上,池岩將暖氣升高。我和我哥坐在後排,媽媽在副駕駛刷著短視頻。期間我覺得車內悶,將車窗打開一條縫想要透氣。寒風如狼嚎,嗚嗚衝散熱鬨的氛圍。我趕緊升上窗。今年冬天很是淩冽。
電台在播放流行音樂,中間穿插著春節推銷的廣告語。
“晚上吃什麼?”我好奇地問。
“什麼都做了,有你最愛的豬肘、排骨湯……”
“需要我幫忙嗎?”
池岩說:“不用。你媽最近看短視頻自學了好多菜,一會兒你們嘗嘗,看看跟以前比怎麼樣?”
“我們肯定吃個精光。”
媽媽側過身來看我,“你現在還住在你哥家呢?”
“嗯,住著呢。”我看了池易暄一眼。
“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在找呢。”
“不都找了好幾個月了嗎?真要找不到回來也行……”
我趕緊打斷她,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我回家相親,“找!我真在找,找得可認真了!”然後用手肘去碰池易暄。
“嗯。”他答應得勉強。
我大腿往他那兒一晃,碰下他的膝蓋,衝他擠眉弄眼,他才清清嗓子:“他有在找,最近競爭激烈,不容易。”
難得他為我說話,我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媽媽把我的小動作看在眼裡,“也就你哥慣著你,你看他就從來不需要我們倆操心!你職場空窗期這麼久,以後會不會越來越難啊?”
我說現在誰沒有一點空窗期。
媽媽歎氣,“彆老麻煩你哥,難不成以後你哥結婚了你還要賴在他家啊?”
“我哥不介意就一直住著唄。”我將雙臂枕在腦後。
池易暄從下飛機後一直很安靜,這會兒倒是看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介意。”
你媽的。
第39章
大年夜,窗外飄起小雪。媽媽將飯菜端上餐桌,池岩拿出珍藏許久的紅酒,我主動幫他啟瓶,一手托著瓶身為他和媽媽倒酒。
“好專業呀,以後我們白意能去餐廳裡當酒保咯!”池岩將一隻紅酒杯拿到自己跟前,再將另一隻遞給媽媽。
“那算什麼正經工作?”媽媽白了他一眼。
我為池易暄倒酒,我們心照不宣,看了彼此一眼。
媽媽問我:“怎麼隻喝這麼一點?”
“小酌怡情。”我笑,假裝自己酒量不好。池易暄知道我最近在養胃。
酒杯一一相碰,撞出新年的交響樂。難得今年春節氣氛沒有那麼微妙。淺淺幾口紅酒,卻讓我上了頭。喝到氣氛正好,玻璃都起霧時,我將魚油和維生素推到桌上,媽媽笑眯了眼,翻來覆去地查看說明書,提醒她和池岩一天要吃幾顆,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問我不是在找工作嗎,哪裡來的錢?
“打工賺的。”
“什麼工?”
“……端盤子。”我沒撒謊,儘管盤子上端的大多不是菜,而是烈酒。
“辛不辛苦啊?”媽媽又來捏我的臉。
“痛並快樂著。”
“缺錢就找你哥要。”池岩碰了碰我的酒杯。
“那不行,不然媽又要嫌棄我,說我拖我哥的後腿。”
“瞎說!我從小就教育他,照顧弟弟是他的責任。”
池易暄笑笑不說話,將他準備的禮物遞了過去。媽媽拆開禮盒,兩隻眼睛頓時泛光,驚喜地拿出絲巾在脖子前左右比劃。
酒足飯飽,池岩為我們切了隻哈密瓜,然後去沙發上看電視,沒一會兒呼嚕聲就響了起來。我收拾起碗筷,媽媽擦著餐桌,池易暄戴著手套在水池邊洗碗。
終於將最後兩隻碗放進水池,我站在一旁等著洗手,而我哥巋然不動,渾然不顧我像狗一樣提著兩隻前爪,賊兮兮地等待他將水龍頭讓給我。
他不讓,我隻得作罷,掃視一圈,拿起鋼絲球擦洗灶台上的油汙。偶然間抬頭,透過窗戶,看見小雪慢悠悠地下,橙黃色的方格子影影綽綽。
晚上十一點半,池易暄去衛生間洗漱,媽媽給我送來被子,整理被套時悄聲問我到底用了什麼法子,怎麼就把我哥哄好了。
“秘密。”我將食指豎在唇前。
她撇撇嘴,又問起找對象的事,問我和我哥有沒有什麼進展。
我心裡一跳,隨後發現這句話有歧義。媽媽問的永遠都是我們各自的進展。
我搖頭,說我工作都沒有,考慮這個太早。媽媽說:對你哥來說不早了,他要單身到什麼時候?
我沒有提dy,說了個圓滑又扯淡的理由:緣分未到。
她為我將枕芯裝進枕套,提到二姨,說她省吃儉用送小孩出國讀書,現在居然參加同性戀大遊行。
我說:“這是人家的自由和權利。”
“我知道呀!”媽媽將枕頭拍軟,擱在床鋪上,“你彆看你二姨整天笑嘻嘻,其實夜裡都在偷偷哭——為什麼現在的孩子一點都不知道體諒母親呢?還好你們都體諒我,你們都是我的心頭肉。”
我“嗯嗯”兩聲,冷不防想起韓曉昀的話:這是不正常的。
不正常,好難定義的三個字。離群值大多要被剔除,這我知道。
就這樣陷入沉默,直到池易暄趿著拖鞋,頂著一頭濕發從衛生間出來。媽媽見狀立即為他拿來乾毛巾,他靦腆地笑了笑,說了句“謝謝媽”,接過毛巾擦著頭發。
“早點睡。”媽媽笑眯眯地將門合上。
水蒸氣從敞開的衛生間內飄出,我低頭玩了一會兒手機,等到吹風機的鼓風聲停了,池易暄關上衛生間的門,手指按在牆上照明燈的開關上。
“我把燈關了。”
“好。”我擱下手機,自覺在地鋪上躺下。
他俯視著我,“你要睡地上?”
“對啊。”我支棱起腦袋看他。
這曾是我們的臥室。
上下鋪一睡就睡了五、六年,直到青春期來臨,還在發育的孩子雙腳伸直時都要從床尾掉出來。好在池易暄念高中後有了自己的房間,上下鋪的連體床被媽媽賣給了同小區裡的雙胞胎家長。她在池易暄的房門上貼上“離高考XX天”的標語,言下之意讓我和池岩沒事彆去騷擾哥哥。
上大學以後,他的房間常年沒有人住,爸爸就拿來堆行李與雜物。後來媽媽有了新愛好,買了架電子琴,怕吵到鄰居就把自己關在雜物間內自娛自樂,久而久之我哥的臥室變成了媽媽的工作室。我們的房間則變成了我的房間,一直保留到現在,沒看完的漫畫書還被夾在我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之間。
白煬之前,逢年過節都是池易暄主動打地鋪,他將氣墊床充好氣,然後從行李箱裡掏出他從大學城裡淘來的小玩意遞給我,說是生日禮物和新年禮物一起送了。高中時我吃住都在家,除了偷偷去網吧上機,沒有需要花錢的地方。池岩和媽媽每個月給我兩百塊,少打幾盤遊戲,半年省吃儉用存下來近一千。我給他買條領帶,剩餘的零錢買了文具盒和筆記本,他拿過後收進書包,每次都會說正好下學期能用。
後來才發現他都用iPad做筆記。
白煬之後,他會不聲不響地將氣墊床拖回自己的房間。今天我趁他洗澡時提前將氣墊床充好氣,擱在我的單人床邊。
我們的臥室布局是:床靠窗,書桌靠牆,中間勉強留下一條過道。現在過道上塞了氣墊床,空間更為逼仄。他下床時估計得先爬到床腳,否則就會踩在我臉上。
“彆客氣,你睡得高興我就高興。”我一個大男人躺在氣墊床上,他推不動。
很少如此直白地說出這些話。池易暄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怎麼了?你睡舒服了才能賺大錢,我還指望你給我交房租。”我將被子蓋上。
最後半句話顯得有些多餘,我怕他又要趁機嘮叨我找工作的事,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關掉了房間裡的燈。
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看見他黑色的身影順著床頭爬上,調轉方向後躺下。恍惚間還以為他像以前一樣爬梯去上鋪。
第一次睡氣墊床,怎樣都不安穩,好像飄在海上。我聽著他輕微得幾乎無法被捕捉的呼吸聲,先前還有困意,現在卻睡不著了。
輕手輕腳坐起身,這個高度剛好可以看見他的輪廓。毫不意外,他背對著我,麵向窗戶。
突然聽見他的聲音:
“不睡覺乾什麼?”
“睡不著。”
“回家太興奮了,睡不著?”
我說是挺興奮,但沒說是因為回家。
“你轉向我唄。”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是無法抑製的春心。頓時有點後悔,希望他裝作沒有聽見,過了一會兒卻見他翻過身來。
月光順著他的眼角向下流淌,勾勒出鼻根的形狀。
“乾什麼?”
“靠窗的位置冷,你睡邊上點,不容易凍到。”
“我每周去兩次健身房,凍不到我。”
我想說兩次健身房算個卵,隔三差五發燒感冒的不都是你。想了想還是閉嘴,我今晚想睡在自己的臥室。
他沒再背對著我,半張臉藏在白色被褥下,隻露出閉著的眼睛,和鴉羽般的睫。
好安靜,安靜到我想要毀壞這一刻,告訴他:哥,我知道你的小秘密了。
我也是你想要保存的一部分珍品嗎?
這一瞬間,好想要吻他,他的眼皮、嘴角,他的發梢。無關性 欲,是腎上腺素在作祟。
媽媽就在隔壁,我卻想要親吻我哥。下流的我,難怪會被壓在衣櫃最下的角落。
第40章
過年走親戚,我們家的傳統是,先走媽媽這邊的親戚,再走繼父那邊。一大早我們就開車到二姨家。好幾家人坐在一起,能用的椅子全都擺到客廳。今年表妹表弟來了四位,兩男兩女,我陪著表弟們玩馬裡奧賽車時,六七歲的小姑娘們拿著發繩要給我編辮子。
我趕忙把池易暄叫過來,說他頭發比我長,你們給他弄!
池易暄今天穿了件大紅色的毛衣(媽媽讓他穿的),配條卡其色長褲,多麼喜慶的穿搭,怎麼著也該讓他顯得明媚。然而他一來,客廳氣溫驟降。他一手插口袋,斜著眼看我們,問我叫他做什麼。
我坐在地板上,高度與表妹們齊平。從下往上看去,我哥隻顯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表妹們麵麵相覷,又過來抱我的手臂:“我要給白意哥哥編!”
兩人拽住我的頭發就開始薅,我慘叫一聲,表弟們趁機彎道超車,將我甩在身後。
池易暄在我們身後的沙發上坐下,右腿翹起搭在左膝蓋上,一聲不吭地玩手機。
表妹都快要把我的發根薅出來了,我問她怎麼不找另一位表哥。她邊捆邊在我耳邊說悄悄話:“他太凶了。”
嘿,小孩都能看得出他的真麵孔,他們公司的人看不出來,dy怎麼就看不出來?
媽媽搓麻將搓到一半,高聲喊池易暄,讓他彆看郵件了,多陪表弟表妹們玩會。
“工作狂。”媽媽歎氣,“整天就是工作。”
她歎氣時,又是掩藏不住的驕傲口吻。姨媽們轉過頭來,喜形於色地將他打量,說易暄又俊了,沒找女朋友啊?
“沒呢,工作忙。”媽媽喝一口茶。
“那白意呢?白意也沒找啊?”
“沒呢。年紀還小。”她擺手。
池易暄被媽媽說了以後,終於收起手機,開始和幾個姨爹聊天。姨爹們給他拿啤酒、遞瓜子,想從他嘴裡套話,問問今年該買什麼股票。池易暄的嘴巴緊,他們輪番上陣,沒能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垂頭喪氣去打撲克。
表妹給我紮完辮子,回臥室之前,忽然被池易暄叫住。
“紅紅,吃巧克力嗎?”
紅紅是表妹的名字,我一聽到他的語氣就知道不好,這逼又來上表演課了。回頭一看,他剝開巧克力的包裝紙,麵帶微笑,使出了他的殺手鐧——
柔情似水、能融化冰川的假惺惺眼神,可把她哄得一愣一愣,魔怔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麵前。
池易暄將巧克力遞到她嘴邊,小表妹不好意思張嘴讓他喂,兩隻手接過後一溜煙跑到我身邊。剛才還卷起袖管,揪著我的頭發綁得渾身冒汗,現在卻突然化身淑女,小口小口地品嘗,不時回過頭悄悄打量他。
我和另一位表妹全程圍觀了他的表演藝術,我剛要和她說:你看紅紅意誌力多不堅定。結果剛轉頭便見她扔下手裡的發繩,纏住池易暄的胳膊,說要給他化妝。
紅紅一聽,一把將巧克力塞進嘴裡,如一根離弦之箭,衝過去抱住他的另一隻胳膊,說她的技術更好。
池易暄的臉色變了,他為了應付媽媽,表現出一點溫柔,屬於殺雞用牛刀,現在人家淪陷了,粘在他屁股後麵要給他畫眼影。他趕緊問幾個姨媽需不需要吃水果,說著拿出錢包就要遁走。
我一聽趕忙跟過去,說我跟你一起去。不然一會兒等到他回來,我都得戴好假發假睫毛了。
出了暖氣房,冷風撲麵而來,路過小區的健身器械處,看見七八歲的小男孩們在打雪仗。手套濕透了,他們就脫下來,兩隻手背凍得通紅,笑聲在小區裡回蕩。
“你還記得王婆麼?”我問他。
“哪個王婆?”
“抄雞毛撣子的王婆。”
池易暄沉思片刻,忽然笑了一聲,漂亮的眼角稍稍眯起,看來是想起來了。
以前冬天碰上難得出太陽的日子,我就喊他下樓打雪仗。鄰居們趁著天氣好,會在兩棵樹之間係一根晾衣繩,掛上衣服。我們拿人家的胸罩做彈弓,將雪團緊後塞進去。我手握胸罩帶,每次裝兩枚子彈,將晾衣繩拉彎,瞄準我哥的腦袋。
我選的是B形彈弓,池易暄選的C形。還沒打到他幾次,晾衣繩就斷了,我把掉在地上的胸罩撿起來,蓋在臉上佯裝自己是大蒼蠅,說我碰到誰,誰就是大便。池易暄聽完拔腿就跑,我們像兩條野狗,繞著圈地追逐彼此的尾巴尖。
樓上的王婆從陽台上看到我們的惡行,抄起雞毛撣子,真像追蒼蠅一樣追了我們兩條街。
王婆七十四歲,健步如飛。我氣喘呼呼地喊哥、哥你跑慢點。池易暄邊跑邊回頭看我,見我要摔倒,停下腳步一把扯下掛在我衣領上的胸罩往反方向扔,好轉移王婆的注意力,然後抓著我的手一起跑。
跑啊跑,跑到嘴裡呼出大團霧氣,笑聲都融化在太陽裡。
從超市裡出來後,我們一人拎一塑料袋,朝姨媽家的方向走。池易暄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邊走邊抽,腳步放得很慢。
我總以為他是不會抽煙的人,卻頻繁見他拿煙。車裡、陽台上,好像成了他的習慣。他抽煙時眼皮總是半垂,一半晴朗,一半憂鬱。想不明白,哪裡有這麼多的憂愁。
“你什麼時候學的抽煙?”
他夾煙的手指關節凍得微微泛紅,“大四吧。”
大四實習沒轉正,算是個合理的理由。
“你們金融民工是不是都人手一包?難道抽煙是你們的社交方式?”
“差不多。”他承認。
“那你們的社交方式很有點折壽啊。”
“折壽的是工作,不是生活方式。”
說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煙掐掉,“少抽點,不想你死得太早。”
他不滿地“嘖”了一聲,可惜地看了眼我腳下的煙頭,卻也沒說什麼,將原本拿煙的手插回兜裡。
快走到姨媽家時,他腳步一頓:
“白意,幫我聞下,有沒有煙味?”
這會兒倒想起我來了。
我去聞,鼻尖在他的衣領處打轉。其實不用貼這麼近都能聞到,我還是多嗅了幾下。今天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將我推開。
我答:“有。”
他麵露難色,“你先拿著菜上去吧。”
“我先上去才顯得可疑吧?不如在小區裡走走,散散味。”
他想了想,說:“好。”
於是我們在小區裡並肩慢吞吞地走著。健身器械旁的小男孩們不在了,我們走到秋千旁,我先坐上去,腳蹬在沙地上。
“你不坐?”
池易暄嫌我幼稚,說他不坐。
“坐這個,散味快。”
他聽到這個理由才不情不願地上來,握住秋千的繩,推高自己後,屈起雙腿,任憑重力將他帶進風裡。
“我們好像雙擺。”
他的聲音被風吹散:“連在一起的才叫雙擺,我們隻是兩個單擺。”
就他文化高。煞風景的騷包。
裝菜的塑料袋擱在不遠處的沙地上。雪球屍體稀碎,化成了水。我們總是錯過,他升起時我下墜,我們是兩顆不同頻的單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