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這樣做就能朝他靠近,沒想到會讓他覺得自己被推離。
“我不想你擔心。”
“你躲起來我就不會擔心?”
“……你又不知道我躲起來了。”我咕噥一句。
“什麼?”
“如果不是韓曉昀,你能知道嗎?”
他一下就被我氣笑了,“我能不知道你躲起來了?你把你哥當傻子?”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無奈扶額,深吸一口氣,好像在平複上升的血壓,“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
“你是不是詐我!”
“我上班之前疊了被子,晚上回到家裡被子都沒被掀開過。”他用力握住方向盤,骨節發白,“白意,你平時什麼生活習慣我會不知道?”
“……”
我操。我們家的被子確實一直都是我哥在疊。
池易暄踩下油門,調轉車頭朝家的方向開。
謊言被人戳破,我臉頰一陣發燙。
“下次不會了。”我誠懇地認錯,“下次肯定第一個去找你。”
“不要再有下次了。我希望你每天都健健康康、高高興興地回家。”
“好。”我同樣要求他承諾我,“如果你碰到不高興的事,你也得第一個來找我——無論什麼事。”
“好。”
“拉鉤。”
我朝駕駛座伸出左手小拇指,池易暄瞥了我一眼,搭在變速杆上的右手抬高,勾住了我的小指。
“拉鉤。”他說。
我們的指頭勾在一起,像塊打結的鎖。
“你怎麼知道我在韓曉昀家?”我收回手,好奇地問。
“你還能去哪兒?”一個反問句將我噎了回去。
“所以你一發現就去問他了?”
“沒有,今天才去問了他。他說你受傷了。”路燈將池易暄的側臉照得忽明忽暗,“應該早點去問的。”
“你怎麼突然想著今天去問?”
“很久沒看見你了。”他說,“有點想你。”
第97章
樓道的聲控燈壞了,跺了兩腳,踩出回聲,最先點亮我們所處的四樓,漸次到一樓。從樓梯拐角處往下看,彎彎繞繞的樓梯扶手彎折成蝸牛殼的螺旋。
然而在我們之上的五樓與六樓卻無動於衷。池易暄拿出手機手電筒,走在我前麵照明,光落在灰色的水泥台階上暈成淡淡的一片。
爬到六樓家門口,鑰匙插進鎖孔之前,池易暄將手電筒舉高,先撕掉了門上新貼的小廣告。
換下皮鞋後,他將油汀推進衛生間,功率調到最大檔。
“累了吧?你先洗。”
“不一起洗嗎?”
“我工作完再洗。”
“還要加班啊?”
“回封郵件就好。”
他站在洗手台前洗手,水流聲嘩嘩。我在油汀旁的矮凳上坐下,背對著他脫下外套與毛衣。油汀剛通電沒多久,衛生間的寒意尚未被驅散,我將凳子拉得離油汀近了些,麵向它烤了烤手。
起身剛要脫褲子,聽見我哥叫我:
“白意。”
我鬆開捏著運動褲鬆緊繩的手,回過頭,看到池易暄眉心緊鎖。
“怎麼了?”
他不言語,目光落向我背後。我不明所以,就要轉向他,他卻快步走到我身後,讓我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
“疼嗎?”他問。
“什麼疼嗎?”
池易暄拉著我走到洗手池前,將鏡子上方的一排白熾燈全部打開。
我們平時不開這排燈,刺眼睛。我儘力斜過頭,朝身後的鏡子看去,忽然發現自己背上有一大片淤青。
池易暄問我:“他們打的?”
“……應該是吧。”
他將手掌蓋在我的後背上,可惜淤青比他的手掌麵積要大,蓋不住。
我說怎麼前段時間睡覺都會背痛,還以為是睡地板的緣故。
池易暄盯著我的背看了一會兒,扭頭出了衛生間。
我不知道現在應該去洗澡還是等他回來,抓了抓後腦勺,決定走到更為暖和的油汀旁站著。
池易暄拎著醫藥箱回來了,“把衣服都脫了。”
“都脫了?你要做什麼?”
“我看看還有哪兒有傷。”
“哎喲,真沒什麼事。”
“額頭還腫著,叫沒事?”
“就是蹭了下……”
他不由分說將我額角的碎發往後撩,“你這叫蹭了下?”
他摸著摸著,表情變得困惑,將手指拿到眼前,從指尖上搓出點粉。
“你塗什麼了?”
“哦……是韓曉昀的遮瑕。”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額頭。
池易暄愣了一下,張嘴就開始罵我:“沒好全你塗什麼東西?你想它發炎?你覺得自己身體好,特牛逼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哥的一連串反問句罵得我不敢多言。他黑著臉將醫藥箱擱到洗手池上,撞出一聲劇烈的“咣”。
“說了叫你脫衣服。”
池易暄的聲音凍得我直打顫,但還是聽他的話將外褲脫了,隻留下一條內褲。
“坐下。”
我立即在凳子上坐下。
池易暄從箱子裡拿出酒精棉片和藥水瓶,蹲在我麵前,撕開一包棉簽。
膝蓋上的痂掉得有些早,露出還未完全愈合的傷處。我哥瞥了一眼,就下了決斷,“又手賤了?”
我不敢說話。
他掀起眼皮,目光森然,抬手就往我肩膀上錘了一拳。
“摳、摳、摳!多大了還他媽摳!”
我捂著肩頭,身體向後躲,被油汀燙到,“我錯了!哥,再不摳了!”
他陰沉著臉,給我的膝蓋消完毒、上完藥,再和菜市場挑選豬肉的阿姨們一樣,握住我的小腿,先檢查正麵,再掰到反麵,怕有遺漏的地方。一旦找到傷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出酒精棉片往上一按,疼得我“哇哇”直叫。
都過去兩周了,真要是有感染早就進醫院了,池易暄卻還是要做這些無用功。
檢查到後背時,淤青像一塊地圖版塊,好在它已經變成了黃色,代表著快好了。池易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一言不發地站在我背後。
注視了許久,他放下手裡的棉簽,一把擰住我的耳朵。
“你平時不是很牛逼嗎?為什麼不還手?”
我“哎喲喂”地叫著,一邊肩膀都提了起來:“痛、痛!”
“現在知道痛了?當時不覺得痛?”
“我知道錯了!哥……”
“你怎麼不打回去?你傻啊!你不是很能打嗎?為什麼不打回去?”
池易暄語氣一頓,聲線突然抖了抖,“你是傻逼嗎?”
我捂著被他擰過的耳朵,餘光小心翼翼去瞥他,看清他的表情時,不免一愣。
池易暄咬牙切齒地瞪著我,好像恨極了,要從我身上咬一塊肉下來才能甘心,可他的眼眶卻紅了,從眼角染到眼尾。
“對不起,哥,你彆傷心。”
我的心碎了。我想去摸他的眼角,他卻偏過頭,拍掉我的手,好像要將自己藏起來。
“去洗澡吧。”
“哥……”
他喝道:“去洗你的澡!”
“……好。”
池易暄留給我沉默的背影,整理好醫藥箱後快步出了衛生間,將門甩上。
我心中懊惱不已,早知如此當時就該在CICI把他們打死,這樣就不會惹他傷心。
我重又在矮凳上坐下,膝蓋上的傷口已經被塗上了深色的藥水,小腿轉到背麵,這樣的斑塊還有不少,都是池易暄給我塗的。塗藥的時候他拿根棉簽,畫畫一樣在我的皮膚上輕輕打轉,又癢又刺痛。我突然意識到洗了澡的話,是不是就把他剛才幫我塗的藥水給衝掉了?
我們倆居然誰都沒有意識到應該先洗澡再上藥,可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他,怕他又要被我氣暈了。他要求我洗澡,那就洗澡吧,剛要擰開花灑,卻又想起來沒拿換洗的乾淨內褲。
我披了件外套,將衛生間的門往外拉開一條縫。客廳裡黑漆漆的一片。哥在哪裡?我輕手輕腳地往外走,打算溜進臥室拿條內褲就回來,走到房門口時卻發現池易暄在裡頭。
我一個急刹,怕又撞上他的槍口,屏住呼吸躲在牆後,聽到他的打電話。
“怎麼這麼晚還沒睡?白天睡多了?”他輕輕笑了下,聲音很溫柔,“你現在應該多睡覺。”
“一切都很好。沒有,真不需要!我們沒有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
“我平時都自己做飯帶到公司。”
“白意他們的公司福利更好,食堂有員工折扣。”
“工作都還好,加班不多。”
“周末我們買買菜啊、散散步,過得很充實。”
“他挺好的。”
“我們都很好。”
我從半掩的房門外朝裡探頭,臥室裡沒有開燈,池易暄坐在床尾,將手機從耳邊拿了下來,放到身側的床鋪上。
手機屏幕很快就滅了下去,這下房間裡一點光源都沒有了。
我悄悄地望著他,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房間裡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是睜著還是閉著,他像隻沒有生命力的影子。
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臂,拿過一旁的枕頭,將枕頭放在膝蓋上。
他的動作靜而緩,腰彎了下去,仿佛要將自己對折,然後將臉埋進了枕頭,蜷縮著的身體顫動起來,依然很安靜。
我愣在門外,沒有向前跑動的力氣,心跳聲如擂鼓,一點點被擊沉。
池易暄好似發覺了什麼,頭又從枕頭裡抬了起來,我心裡一跳,在他發現我之前迅速躲到牆後。
月色淒涼,落在窗台像白刃。黑夜是那麼漫長。
隔著一麵牆,我仿佛聽見他在無聲地抽泣。
彆哭,哥。
我不疼。
第98章
自從我失去主要收入來源以後,我在韓曉昀的奶茶店打了一個月的工,拿到工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買了輛二手電瓶車。韓曉昀問我為什麼不乾了,我說送外賣掙得多。
他的奶茶店也才剛開始盈利,我不想他每天額外花錢給我點外賣。
“能掙多少?”
我告訴韓曉昀我有不少同行月入過萬,他很驚訝。
“月入過萬?那每天得乾十個小時吧?”
“十四。”我告訴他。
一天十四個小時,一周七天,結果第一個月乾下來,拿到手的錢離過萬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為了多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哪裡的配送費高,午飯時我會將電瓶車停在商業區附近,各大平台的外賣員們往往聚在這裡閒聊,五顏六色的小馬甲三五成群。
夏天很快就到了,我經常被烤得頭昏眼花。這活乾到現在,我也沒見過五位數的工資,我一度懷疑這是外賣平台為了哄騙我們入行而進行的營銷。
最享受的還是下班回家的路程,雖然漫長,但是模糊人視線的太陽睡去了,月亮從雲層後探頭。我往往會選一單順路的訂單完成,這是我的“回家單”,多少配送費都接。
一想到回去就能看到我哥,夜裡能抱著我哥入睡,我就覺得這份工作比CICI要好千萬倍。
現在我下班比池易暄晚,好在他會給我煮夜宵。
掛麵煮起來很方便,買點小青菜,再買一大塊鹵好的牛肉放進冷凍室,下麵條的時候他會切兩片放進去。出鍋之前往湯裡放一點醬油、灑一點鹽,就是一碗美味的牛肉麵。
他經常坐到餐桌前看著我吃。我邊吸溜邊問他不加班嗎?他說:不缺這一刻鐘。
有時候公司聚餐,難得老板請客,池易暄不動聲色往多了點,吃不完的全部帶回家給我。白天送外賣,看到訂單上的山珍海味我總是忍不住流口水;晚上回到家,看到餐桌上的刺身套餐,我簡直像頭餓狼,狼吞虎咽吃完,癱在餐椅裡拍著肚皮,我哥會說我是小豬。
·
出殼的蟬扯著嗓子唱歌,最近媽媽剛剛完成骨髓移植前的化療與鞏固,進移植倉之前她和我們打電話。視頻接通後,她的臉頰粉紅,我知道那是她剛塗上的腮紅。
“不要餓著自己,錢可以再賺,人生就是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這再正常不過啦。”
最近她總是說這句話。
池岩已經將房子抵押給銀行,應該足夠負擔起她的醫藥費,他已經默認拿房子換命,媽媽可能也已經接受了現實,可是池易暄卻有一個記事本,上麵寫著他接下來幾年計劃存下來的錢,總額等於我們欠銀行的本金加利息。
記事本就放在窗台上,我趁他洗澡時翻過幾次,發現他的換算單位是獎金、客戶,他從來沒有將我包含進計算等式裡。
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決心在幾年內賺到贖回房子的錢。
我知道媽媽這句話既是講給她自己,也是講給池易暄聽。
晚上我有點失眠。池易暄在客廳加班,他總是坐在茶幾前工作,背弓著,像隻傷心的蝦米。
午夜的烏鴉在怪叫,我聽見他的腳步朝臥室走來。
房門被輕輕推開,池易暄問我:“沒睡著嗎?”
我搖頭,坐在床頭翻看起我們的相冊。
池易暄從床尾爬上來,爬到我身邊,背靠著床頭,歪過頭來看我手裡的相冊。厚厚一大本,這樣的相冊我還有許多本,足以裝滿我的28寸大行李箱。
他的笑臉如此生動,歡樂如此真實,手從照片上撫過,好像能給予我力量。
翻動到某一頁時,池易暄的食指點在了一張照片上。
那是一張我的照片。
當時羅馬的廣場上有樂隊在表演,我聽到了熟悉的旋律,想和我哥跳這一首《Putting oz》,於是拋磚引玉,從觀眾席起身,在節奏停頓時拍手,先在上方拍一下,再在下方拍一下,轉個圈,腳在地上胡亂踢踩兩下,這就是我跳踢踏舞。
池易暄先是扶額,酒窩卻凹陷下去,笑意無法遮掩,爬上了眉梢。
我越跳越起勁,能逗他開心也算一種成功,最後他笑得簡直要在地上仰過去。雖然沒能邀請到他,但是一位圍觀的阿姨加入了我,她的舞姿更為專業。我立即去模仿她,我倆在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忽然聽見一聲:
“白小意,看我!”
沒料到池易暄會在這麼多人的地方叫我“白小意”,這是獨屬於我們的暗號,我頓時有點不好意思,一下就落了拍。
他竟然從我的書包裡拿出相機,將鏡頭對準我:“我來拍你。”
鏡頭後的他麵帶笑意,我壓下逃跑的衝動,深吸一口氣,儘力回想著以前他教過我的動作。
踮起腳尖是“偷偷摸摸”,腳跟往下跺是“蹬自行車”,腳尖連敲地麵是“生氣的媽媽”。
這一刻被他定格下來,我的身後是羅馬夏日,咖啡廳的拱門上爬滿蔓藤植物,長肥厚綠葉、開米色小花。
這是為數不多的,池易暄為我拍下的照片之一。
“你的照片好少,以後多給你拍一點。”他感歎道。
我自戀地摸著下巴,臭屁地挑了下眉毛,“怎麼?被我帥到了?”
他一下子就笑了。
我合上相冊,和他在床上躺下。
“想好下次去哪裡玩了嗎?等媽媽好了以後,我們再出門旅遊吧。”
“好。”
我握住他的手,重複她說過的話:“人生就是從無到有、從有到無,還會有‘有’的時候。”
“好。”池易暄說。
也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沒有。
第99章
媽媽終於住進移植倉了,她即將接受二姨媽的骨髓捐獻。如果一切順利,接受手術以後觀察三至四周就可以出院。不過進移植倉的病人需要進行消毒隔離,池岩無法在她身邊陪護,但他會在微信上告訴我們她的情況。
我們約好一個月以後視頻,那時媽媽就該出院回到家了。可到了約定的時間,電話接通以後,屏幕那頭隻看見池岩一個人。
“媽媽術後有點感染,醫生開了抗生素,吃完就好了。”
“還需要在醫院觀察幾天?”池易暄問。
“一兩周就該好了吧。”
池易暄拿著手機和爸爸說話,過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白意?白意?”
“嗯?”我回過神來。
他將自己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沒事的。”
他安慰我說,完成移植後的病人身體虛弱,抵抗力差,很多人都會出現病毒感染,這隻是一個小插曲。
“很多人”是多少?我想到聽到數據、概率,和臨床治愈的可能性,我希望它是百分之百。
我與手機屏幕裡的池岩對視,無法分辨他是不是在欺騙我們。之前做骨髓匹配時家裡就沒有告訴過我,是我主動提出來要買票回家和媽媽做匹配,他們才告訴我說:善良的姨媽們都願意當捐獻者,二姨媽和媽媽的匹配度最高。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不值得被依賴,就像池易暄的記事本上記錄的那樣。
·
媽媽住院期間,家庭微信群很安靜,同樣安靜的還有我和我哥的家。池易暄最近都沒有聽他的唱片,飯桌上我們沉默地修行。
這一周的時間流逝得格外緩慢。周五我很早就停止接單,騎車回家,爬樓梯時像在受刑。家門推開,徑直走進臥室,腦袋剛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夢中我在坐電梯,電梯在向下行,而我對麵的電梯則往上走,兩條朝相反方向運行的電梯支成一個大大的“X”。
是在機場?還是在寫字樓?周圍霧蒙蒙,白得像一片牛奶海,我將手搭在電梯扶手上,忽然瞥見對麵電梯的扶手上,也擱著一隻手。
是隻女人的手,無名指上戴婚戒。
是媽媽。
她目視前方,被爬高的電梯帶著向上升去。
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轉身往上爬去,腳剛踩上一級台階,它又將我推回方才的位置。
她的身影離我愈發遠了,我張嘴想要叫她,喉嚨卻無法發力。如果她看見我的話,一定會朝我奔來。
一不留神踩空了一級,當即就摔倒在電梯上,渾身的骨頭都疼。我轉動著僵硬的脖頸,儘力將目光投向遠方,媽媽背對著我,逐漸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
媽媽!
我猛然睜眼,一身冷汗地醒來。
沒拉窗簾的玻璃窗外,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去了,低空盤旋的烏雲像大塊汙漬。幾點了?我沒想到自己會從中午睡到現在。
睡了這麼久,疲倦也一點沒有要消退的跡象。勉強從床上爬起來,爬到床尾就沒了力氣,虛虛地坐在那兒,雙腿貼著床尾垂落。
沒開燈,所以也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半掩的房門外,光擠了進來,落在黑色的地麵上像根銀針,刺穿了我的腳掌。
沒有關燈嗎?我迷迷糊糊地想著,思緒卻打了結。沒想出答案,卻看到一道人影從門外一閃而過,腳下的銀針也跟著閃爍一下。
“家裡現在什麼情況你不清楚嗎?杠杆炒股,虧你想得出來啊,我有錢都不敢像你那麼玩啊!”
池易暄的聲音將我徹底驚醒。
“你和我道歉有什麼用?你去和媽媽說啊!”
我的心跳不自覺加快,不知道自己是否又掉入了另一個噩夢,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從門縫後探出一隻眼睛。
“你真以為之前是憑自己賺到了錢啊?風口上連豬都會飛啊!”
池易暄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漲紅,捏住手機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近乎於咆哮的聲音刺得我耳膜都發痛。
“你到底怎麼想的?你想過我和弟弟沒有?!”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顆被點燃引線的炸彈,片刻後掛斷了電話,將手機用力握進掌心。
我屏住呼吸,在內心祈禱他可以儘快平複心情,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可是他直挺挺地紮在那兒,斷續的喘息聲從胸膛深處擠出來,像個儘力維持運轉的破風箱。
痛苦扯動著他的五官。心中敲起恐懼的鼓點,我很怕看見他哭,不由得將門拉得更開了點。
他察覺到我這邊的動靜,猛然回頭,雙目圓瞪,看到是我時呼吸一滯,突出的喉結滾動一下,可能在那一瞬間他成功將苦痛吞咽下肚。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好惡劣,我沒有托舉他的力量,所以選擇讓他來承擔痛苦。
他什麼都沒問我,背過身走到茶幾前,在茶幾下的小抽屜裡煩躁地翻動起來。
不過片刻的眼神交彙,我卻看出他的厭煩,那眼神好像在對我說:閒著沒事的話,不如出去多跑兩單。
我知道自己今天確實偷了懶,工作才半天就回了家。
突然聽見搓動打火石的聲響。池易暄趿著拖鞋走到窗口邊,點燃香煙後送到唇間,狠吸了一口,仿佛是缺氧,將那股難得的氧氣含住後,閉了閉眼。
那口氣被他含了好久,在喉頭來回滾了幾遍,才被具化成一團霧蒙蒙的雲,眨眼就被窗前的風卷走了。
我走到他身邊,躊躇著開口,“哥……彆抽了。”我們不是說好不再抽煙了嗎?
他耷拉著肩膀,靠在窗口邊,好像沒聽見似的,手將煙送到嘴邊,機械性地一抬一放,幾口就抽掉了半根。
“少抽點,好嗎?”
我要去拿他指間的煙,他立刻變得機敏,將半邊身體轉過來,擋住我伸過去的手。
“彆抽了。”我掰過他的肩膀,他抬起手肘想將我頂開,眉心中央擠出溝壑。推搡間,剩下半根煙不小心從他指間滑脫,從窗口跌落到樓下的水泥路上,閃動兩下,徹底熄滅了。
池易暄的眼朝下探,望著灰蒙蒙的路麵,鼻息逐漸變得不耐煩,“好吵啊……”
他拿手揉臉,手指沿著鬢角插入發間,蜷起後用力抓住頭發,就像之前他抓住他的手機。緊繃著的耐性到了極限,變成了一戳就破的氣球。
“你真的好吵啊!”
透著寒意的怒喝,輕易我擊穿。
他將頭埋進雙臂間,沉重地喘息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因為缺氧而頭昏腦漲。啞巴的我講不出安慰的話,我的存在讓他難以忍受。
看了眼時間,八點多,雖然錯過了高峰期,但是現在出門的話還能接到幾個訂單。
我回到臥室,撿起馬甲穿上。出門之前,池易暄依然靠在窗口前,他沒有看我,也沒問我要去哪兒。
樓道的聲控燈到現在還沒人來修,淒冷月光落在彎折的階梯上,將它們照出級與級之間的分割線。
我往下走了幾級,左腿疼得更厲害了,褲腿掀起來,才發現烏青滲血一大塊。
我不敢告訴我哥,我今天被車撞了。追尾,對方追的我,把我撞到了兩米開外,好在他想要私了,賠了我一千塊錢。
扶著樓梯扶手勉強下到一樓,去附近的藥店裡買了最便宜的紅藥水塗了塗。一天就吃了一頓,我的肚子咕咕直叫,於是又推著電瓶車去附近的便利店逛了逛。
臨近過期的麵包打折後居然還要4塊錢,掛麵一整包也才3塊,我和哥哥可以吃好多天。想想還是算了。
第100章
午夜的路燈像鬼影,銀行的廣告牌還亮著。我在ATM機前做了最後一次嘗試,看著被重新吐出來的現金,終於接受了現實,將它們抽了出來。
回想起今天早些時候,我讓肇事者給我轉賬時,他表現得很不情願,非說自己隻有現金,如此蹩腳的理由,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
十張全是假鈔,給一張真的也好啊。
我坐在人行道邊,左腿無法屈起,隻得將它伸直。鬆開攥緊的手心,紅鈔票被揉出了褶皺。我盯著假幣看了一會兒,一張張拿起來,用手掌壓平,彎下身將它們塞進了下水道口。
黑色的下水道口,乍一看很像ATM的存錢口。鈔票沒再被吐出來。
我的雙手使不上太大勁,捏刹車時整個手肘的神經都在抽痛。今夜很安靜,外賣平台上的單子屈指可數,我起身踢開電瓶車的腳撐,朝店家聚集的方向騎了一會兒。騎了半個小時,都沒能搶到訂單,於是又從車上下來,推著它走。
頭頂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老鼠啃米、樹影飄舞。我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想將雜音掏出去,左、右耳朵都試了,卻不見成效。
街邊沒人,車流也少,路燈將機動車道的路麵染成了暗黃色。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在午夜流浪,走到下一個路口拐角時,突然倒吸一口冷氣。
那是一隻黑貓。
貓藏在樹影裡,如果不是因為那雙陰森的貓眼,我很有可能就錯過他。
黑貓眼神警惕地打量著我,寶石般的綠眼閃動著令人不安的幽光。頃刻間我的心跳就翻了倍,我下意識就想要棄車逃跑。
鼓動的心臟仿佛要破開胸膛。咚咚咚、咚咚咚!我攥緊手裡的油門,強迫自己向前走了一步。
黑貓當即衝我齜牙咧嘴地哈氣。是他!我就知道是他!
渾身的血液直往頭頂衝,撞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如果來不及逃跑,我就衝上去把他撞死!
“招你惹你了?滾啊,滾遠點啊!”
他對我的質問置若罔聞,亮出陰森的獠牙。我咬緊後槽牙,一鼓作氣鬆開扶著電瓶車的手,拔腿朝他追了過去。
黑貓一個轉身逃進了小巷道,電瓶車摔倒在我身後,發出“咣當”一聲巨響。
我追著他跑進了死胡同。黑貓轉過身來麵向我,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鳴叫,貓瞳收成兩根緊繃的豎線。
“你到底要怎麼樣才滿意?”
到現在他還要裝成受害者的模樣,眼神很驚恐。
我的臉頰發燙像要融化。如果此刻真能自燃就好了,死前一秒我一定要死死抓住他的尾巴。
“來啊,有本事就咬死我!來啊!”
黑貓瞪大雙眼,耳朵向後壓低,尾巴上的毛發一根根豎了起來,炸成一朵巨大的狗尾巴草。
我聲嘶力竭:“我做錯了什麼?我哥又做錯了什麼?說啊!我們哪裡不對?”
是相遇不對,還是相愛不對?我們的罪名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我們要承受如此惡毒的懲罰?
我的身體與大腦剝離,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雙臂揮舞著向前撲過去,兩條腿如彈簧發射——我用儘全身的力氣朝敵人出擊,想咬斷他的脖子。
黑貓縱身一跳,順著牆四腳並用地向上爬,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中,而我一頭摔進了垃圾堆,撞到了左腿的傷處,疼得齜牙咧嘴。
一時半會爬不起來,就這麼躺在地上朝天上看。
樹影婆娑,讓我想起了羅馬的棕櫚。雲是灰白色的,被風吹著送向南方。一朵組成我哥的耳朵,一朵變成他的眼睛。
不知道他現在的心情好一點沒有。
胃“咕嚕嚕”地應了一聲,像在給予我肯定的回答。
好餓啊。
早知道剛才就買一個麵包了。
·
等我回到家時,池易暄已經睡下了,我輕手輕腳地去衛生間刷牙,然後在沙發上睡下,腳朝門口,頭朝窗口,這個方向一睜眼就能看見我們家的門。
睡了約莫兩個小時就醒了,是被池易暄驚醒的,他穿戴整齊,正準備出門。
月亮還未下班。他該開車去公司了。
他看了我一眼,說:“去床上睡吧。”
我點頭說好,聽他的話走進臥室,倒頭就睡著了。
這一覺我睡了好久,睡到把所有工作都完成了。夢裡我的油門擰得飛起,沒一單超時,單單都是五星好評,因此我的心情也非常好。到家以後池易暄照例給我下了一碗牛肉麵,我們坐在一起,向彼此分享今天的見聞,他也恢複了平常,我沒敢問他爸爸到底虧了多少錢。
“你怎麼還穿著馬甲?不熱嗎?”池易暄將一旁的搖頭風扇打開。
“是有點。”我脫下自己的馬甲,掛到椅子靠背上。
他擰起眉心:“你為什麼帶著刀出門?”
我順著我哥的目光朝身後看去,靠背上的馬甲內,綁了一隻細長的水果刀。
“哦,是為了防身。”我低頭繼續吸麵條,“哥今天做的牛肉麵好好吃。”
昨天餓了一天肚子,我還是想念他給我做的宵夜。
“防身?”
“對,防仇家。”
“仇家?”
“如果不帶上刀的話,他不知道會從哪裡跳出來攻擊我。”我打了個嗝,“哥,你不知道他有多陰魂不散,我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他想要傷害我們,但是我不會讓他得逞。”我想起什麼似的,起身從客廳茶幾上拿過一隻塑料袋,“我今天還去菜市場買了道鎖,等我把它裝到門上,他就進不來了。”
絮叨了好半天,池易暄都沒有回應我。
“你怎麼不說話?”
我坐回餐桌邊。他的表情很怪,我看不懂,是困惑、還是擔憂?或者那是恐懼?他是恐懼我被敵人殺死嗎?
我握住他的手,言之鑿鑿向他保證:“我不會被殺死的。”
我還需要給媽媽賺錢,我多賺一些,池易暄就能少賺一點,所以我絕不會被殺死。
我哥的目光晃動著,像是無法聚焦,隨即落到我握住他的手背上,他的眼皮低垂著,掩過了沉默的瞳孔。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蹤你的?”
我想了想,說:“不記得了,但他不是很好認,有時候得仔細找。”
“……怎麼找?”
“對,有時候是蟲子、有時候是鳥、有時候是貓……”
我說到這兒就說不下去了,夢中聽一切聲音都像隔了堵牆,可是池易暄的聲音卻很清晰,發出的每個音節都像要從喉嚨口生龍活虎地跳出來。
“還有呢?”
我用力眨了下眼,恍惚道:“我不是在做夢啊。”
“你不是在做夢。”池易暄像是在幫我確認。
“我……”
我剛張口邊卡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哥。”
“怎麼了?”
“動物是不會說話的吧?它們為什麼會和我說話?”
池易暄表情複雜。
我放下筷子,右手結成了拳頭,遊移著問他:
“我是不是生病了?”
他張了張嘴,可能想說不是,卻沒發出任何音節,薄薄的唇又合上了。
“他的聲音我認得,肯定是我們認識的人,隻不過隱藏起來了,我沒法發現——”
我猛吸一口氣,將拳頭往太陽穴砸,“哥,我是不是生病了?媽媽生病了,我也有病。”
我想哭,說話時卻笑了一聲,“怎麼辦?”
池易暄起身來到我麵前,手掌按在我的肩膀上,好像要將我往下壓,他低下眼看我,神情沒有昨天和爸爸吵架時那麼扭曲,我卻覺得他好像更痛苦了。
“我明天和公司請個假……”
“為什麼?”
他抿了下嘴唇。
我從他的眼裡看出了驚慌,當即便識破了他的陰謀。
“你想送我去醫院!”我大叫一聲。
“我們隻是去聊聊……”
我從椅子裡跳了起來,撞得他向後踉蹌兩步。
“萬一他們把我關起來了怎麼辦?那樣就沒人給媽媽賺錢了!”
那樣我們家就隻剩下我哥了。
池易暄追上來想抓住我,我立即推開他往家門口跑。我哥要抓我去醫院!這個想法嚇得我心驚肉跳,可惜我沒跑出幾步就被他拽住了,他先用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接著另一隻手撲過來攬住我的腰。我們一起摔到在地上,他摔得比我狠,“咣”一聲,好像渾身的骨頭發生連環撞車。
池易暄按住我一條腿,“白意!彆走!白意……”
“我不想去!”我大喊一聲,拿頭去撞身下的地磚,“我討厭去醫院!你知道我討厭醫院,為什麼要帶我去?萬一被他知道我不在家,他肯定會趁虛而入!我不在的話要怎麼辦?怎麼辦?!”
頭狠狠三次撞向地磚,終於把我磕得清醒了一點。第四下、第五下時似乎撞到了緩衝墊,我迷茫地抬起頭,才看到我哥將他的手擠進我與地麵之間。
“那就不去!我們不去醫院,好嗎?”池易暄手腳並用地撲過來,抱住我。我想要推開他,卻又被他的雙臂帶回,他死死地箍住我,壓迫到我的氣管,將我狂亂又失控的心臟壓回胸腔。
“小意,我們不去醫院。”他深深地喘息著,“你不要害怕,哥在這兒。”
我的手腳都不能動,渾身肌肉緊繃著,大汗淋漓。
靈魂向上飄,像要飄出窗外。我就要變成一片雲,池易暄卻掙紮著將我拽到地麵,拽回他懷裡。
小意、小意。他不斷喚我。
哥在這兒。
重複說了好多遍,像卡殼的錄音機。
我乾瞪著眼睛看天花板,好半天沒眨眼,感覺乾澀的眼球都要鼓出去,掉在地上變成黑白色的玻璃彈珠。
“你不害怕嗎?”我問他。
“不害怕。”
可是我知道我哥在說謊,否則他的眼淚就不會掉到我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