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靈活轉身,正欲再拋出飛刀,此時一陣銀鈴聲響,一道纖細的身影很快從山雨中來,擋在玉海棠的身前。
“驚蟄!你乾什麼!”
雪花難以置信。
驚蟄一見是她,愣了一瞬,隨即道:“讓開!”
雪花不讓,皺著眉看他。
“你讓開。”
玉海棠握劍的手指略微一用力,略沉的嗓音裡浸滿陰寒的殺意。
雪花後背一僵,她卻仍舊沒讓,隻是對驚蟄道:“你若敢對我大嬸嬸不敬,我就放蟲子咬你了!”
驚蟄根本不聽她話,才從懷中掏出來飛刀,卻聽林中窸窣而動,衣著青白的紫鱗山弟子因竹哨而動,竟飛快掠至山下來了。
“殺了他!”
玉海棠抬眸一睨,隨即挽劍至背後,冷聲下
令。
正是此時,另一幫人接連落於林中,倏爾拋出來幾個煙丸在地麵炸響,濃煙驟然彌漫,一道手持長槍的高大身影趁著一乾殺手與紫鱗山弟子對上之際,在煙霧中抓住驚蟄,踏枝而去。
殺手們見目的達成,便立即不再戀戰,很快退去,紫鱗山弟子立即循著一個方向追殺而去。
濃煙漸散,玉海棠麵目陰沉,片刻,她轉過身,視線在餘下的弟子之間來回一睃,隨即慢慢道:“你們給我記住,從此以後,沈驚蟄為我紫鱗山叛逃者,凡我山中之人,四海之內,天涯海角,必誅殺其人。”
“將來新任山主繼任後,由她來下追殺令。”
天色漸漸黑下來,雨也在這時停了,陳宗賢在花廳中靜坐,他閉著眼,陳平在旁一點也不敢打擾,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有了些動靜,陳平連忙走到門外去,很快,他折了回來,說道:“老爺,驚蟄回來了。”
陳宗賢眼皮一動,睜開眼睛。
也是這時,費聰將那少年給扛進了花廳裡,裡麵明亮的燈火一照,陳平方才看清那少年肩上的血汙。
這是受了傷了。
陳平連忙去看老爺。
陳宗賢卻沒動,他半邊身子都隱在陰影裡,看著費聰將少年給放到椅子上坐著,費聰喘著粗氣,朝陳宗賢拱手:“老爺,咱們那些人都折在了紫鱗山的手裡,玉海棠……沒死。”
陳宗賢閉了閉眼。
陳平見此,立即上前對費聰道:“辛苦你了,快下去讓護院們都機警些,機關都要布好,玉海棠那個瘋女人既然沒死,咱們就得多防備她一些。”
費聰知道輕重,趕緊下去了。
“陳平,穩重些。”
陳宗賢看了一眼有些慌亂的陳平,平靜道:“若紫鱗山真屬於皇家,那麼她就不敢在當今聖上的眼皮子底下對我亂來。”
陳平低聲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沒有昏迷,卻一直不說話,隻是低著眼睛看著地麵。
陳宗賢盯住他:“誰準你去刺殺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鱗山學的,哪怕她受了重傷,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我分明教過你要沉得住氣,我本想著,若玉海棠今日死了,你就還可以蟄伏紫鱗山,你與那細柳之間有些情分,不是嗎?”
聽見“細柳”這個名字,少年有了些反應,他抬起一張蒼白的臉,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想傷害細柳。”
陳宗賢臉頰抽動一下,那燙傷有一瞬更為猙獰,他眼底怒意橫生,目光卻陡然觸及那少年肩上血汙,他一頓,又看見少年眼瞼裡無聲浸出淚來。
陳宗賢沉默了半晌,他轉過臉歎了口氣:“陳平,快讓人給他治傷,他年紀還輕,不能落下病根。”
乾元殿值夜的宮人侍立在殿外,透過朱紅雕花窗,他們看到裡麵燈燭長明,幾乎亮如白晝,他們早已見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進乾元殿之後,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宮人沒能及時續上燭火,新帝當
夜便大發雷霆,那司禮監掌印太監劉吉當場便處置了那些個宮人,聽說,都是在昭華門外杖斃的。
自那以後,乾元殿中的宮人戰戰兢兢,無人敢在值夜的時候有一刻分神。
殿內的宮人輕手輕腳地剪著燭芯,而龍榻上的薑寰卻忽然呼吸聲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裡,也不知道何時飄來一片霧,時濃時淡。
忽然間,那霧氣開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軀體,那個人有一副與他相似的眉眼,蓄著青黑的胡須,金冠玉帶,一身袞龍袍服。
他用一雙溫和的眼凝視著薑寰:“寰弟,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那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坐上這龍椅,你習慣嗎?”
薑寰猛然睜開雙眼,他一下坐起身,大喊:“劉吉!劉吉!”
殿中宮人一時肝膽俱寒,齊齊伏跪下去,那劉吉本在偏殿的值房當中,聞訊便趕緊過來,進了內殿卻發現薑寰坐在龍床上,正一手摸著自己的臉發呆。
“……陛下?”
劉吉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薑寰像是反應了好一會兒,臉上扭曲,說不清是驚懼還是憤怒:“朕不要住在乾元殿了……”
遷寢殿並非是三兩日就能遷的,自夜半噩夢過後,薑寰再沒睡下,天才蒙蒙亮的時候,劉吉將一個人領進殿裡來。
此人赫然正是陳宗賢,因為怕衝撞了聖上,故而他以長巾遮了臉,他俯身跪下去:“陳宗賢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起來吧。”
薑寰淡淡道。
陳宗賢恭謹地站起身來,抬起頭來,隻見薑寰眼下青黑,臉色十分不好,他便立即關切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薑寰隔了片刻,才道:“朕夢到了一些從前的事。”
陳宗賢身形一頓,眼底波瀾微動,很快,他俯身道:“陛下如今貴為天子,早沒什麼好怕的了。”
而後他又忽然道:“陛下可還記得沈芝璞?”
薑寰的臉色明顯有了些變化,他盯住陳宗賢:“怎麼?”
“陛下莫憂,”
陳宗賢這才說道,“當年之事本就萬無一失,隻是您也許不知,那沈芝璞還有一個孩子,因為那孩子年紀很小,臣當時將他送到了一個隱秘山門中,那山門叫做紫鱗山,也因此,臣如今得到了一些消息……”
薑寰聽到“紫鱗山”這三字便神情晦暗,他目光幽幽落在陳宗賢身上。
“說紫鱗山並非江湖門派,故而在江湖不顯,它實則是先帝爺手中的一樣東西,”陳宗賢麵對著這位年輕的帝王的打量,他沉聲道,“臣雖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卻實在擔心紫鱗山若真是先帝爺的東西,那玉海棠……可有好好教到您的手裡?”
殿中一片寂靜,薑寰眼底幽冷的神情慢慢地緩和了一點,他嘴唇微勾:“陳卿原來是怕人蒙蔽朕啊。”
陳宗賢垂首。
“沈芝璞的兒子到底也算有點用,朕便不怪你留著他的性命了,”薑寰一手擱
在龍椅扶手上,抬起下頜,“你既知道了紫鱗山,那麼朕就告訴你,這東西先帝早交給了朕,隻是……”
薑寰神情沉了沉:隻是它竟然還有點紮手。
?本作者山梔子提醒您《同心詞》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
“可是那玉海棠居功自傲?”
陳宗賢抬首。
薑寰似乎是想到了那座潮濕的龍像洞,他皺了一下眉,冷嗤:“居功自傲倒也算不上,隻是紫鱗山這份家業世代積累,也算極大。”
他抬起頭來,看向底下的陳宗賢,眼底明明多少溫度,聲音卻有一分意味深長的溫和:“若是可以,朕倒寧願給紫鱗山換一個掌權人。”
一瞬之間,陳宗賢仿佛聽到了自己胸腔裡的那顆心臟翻沸跳動的聲音,下過雨的皇城有些濕潤的冷,卻驅不散他心中時隔數月才聚起來的那點熱意。
他出了宮,坐馬車回到府中。
在臥房裡,他換了身衣服,又揭下來臉上的長巾,直到在銅鏡中看到自己的那張臉,他心頭的那點熱陡然被無儘的霜寒碾滅。
因為鏡子裡那張可怖的,猙獰的臉。
他再也不能回到光明之中的朝堂上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陸證。
想起這個名字,鏡子裡陳宗賢的臉頰繃緊,那片燙傷卻依舊褶皺醜陋,他伸手觸摸冰冷的鏡麵。
去不了光明之處,那他就往無儘的陰暗裡走,去掌握他可以掌握得住的一切。
忽然一陣開門聲響。
陳宗賢在鏡子裡看見陳平的身影。
陳平站在不遠處,低首道:“老爺,費聰已經帶人往羅州的方向去了。”
陳宗賢則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驀地冷笑一聲。
五月中旬,還不到小滿,越靠近西北,晝夜溫差就越大,羅州如今不算冷,卻也談不上有多溫暖。
夜裡下起來一場雨,天氣就更冷了許多。
好在山中還有一間土地廟可以棲身,徐太皓令眾人在簷下躲雨,沒有一個兵士貿然進屋裡去,陸雨梧一個人在裡麵,臨著一盞燈燭靜坐。
徐太皓進去,將底下人討來的紙筆放到他麵前。
陸雨梧抬起眼簾,笑了一下:“多謝。”
徐太皓看他勉強抬起來手,但鐐銬壓得他手腕早就磨出來或新或舊的血痕,徐太皓便不由說道:“我不能給你打開鐐銬,你又何必寫這些東西?”
“你不是說,”
陸雨梧潑了點水在硯台裡,緩慢地研磨,“可以替我寄信嗎?”
徐太皓頓了一下:“我是說過。”
陸雨梧沒說話,隻是握穩了筆,在硯台中輕輕一蘸,但目光落在紙上,他卻又忽然頓住了。
要寫什麼,她才可以原諒他的欺騙?
要怎麼樣,她才會明白他的用心?
夜雨聲聲,陸雨梧筆尖沾在紙頁上,擦出細微的沙沙聲,沉重的鐐銬讓他無法長時間提筆,他寫不了幾個字,便要將手腕抵在桌麵上歇一會兒,漸漸的,鬢邊有了些汗意,他沒在意腕上再
度磨破的血痕,皺著眉將一張紙給揉了?,又換一張新的來寫。
徐太皓就在旁邊坐,雙手撐在膝蓋上,看他揉了一團又一團的紙,有點憋不住:“什麼信這麼難寫?要不要我幫你寫算了?”
“她認得我的字,”
陸雨梧眉目沉靜,“我誠心道歉,自不可假手於人。”
“……啊。”
徐太皓撓了撓頭,不是很懂。
正是此時,外麵有士兵冒雨衝進來:“徐統領,外麵情況有些不對!”
徐太皓一聽此言,他立即警覺起來,起身出去,外麵漆黑,雜亂的雨聲淹沒了許多聲息,但徐太皓憑著過人的耳力依舊聽出了點叫喊聲,他臉色一變:“定是山匪反賊之流!”
羅州地方治理不好,如今正有暴民造反。
怎麼這麼巧就遇上了?
這一路上徐太皓殺過的山匪不少,他立即拔出刀來,那些人近了,他立即作出決斷:“留一部分人截住他們,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太皓一聲令下,立即要回身去廟裡帶走陸雨梧。
卻不防一柄長槍襲來,他反應極快地閃開,抬起頭來,隻見樹梢上有一道魁梧的身影,不過片刻,那幫人靠近了,士兵們立即上前與他們打作一團。
亂局陡生,這些人將廟宇前麵圍了個水泄不通,徐太皓令人守住廟門,隨即判斷出那樹上之人應是主謀,他立即踩踏幾人肩背,飛身過去與他對打起來
“閣下到底是何人?可是存心與官府作對?”
徐太皓聲如洪鐘。
而那人蒙著臉,哈哈大笑:“你問問底下哪個人不是存心與你官府作對?你們這些兵爺,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他手中一杆長槍沾滿雨露,攜帶殺氣襲向徐太皓。
底下廟門被士兵們從外麵合上了,陸雨梧早放下了手中的筆,他透過門窗縫隙,隱約看見外麵混亂的情形。
這時,數名殺手趁著夜色包裹而悄無聲息地混入了反民堆裡,相比於那些沒有學過多少拳腳功夫的反民,他們有招有式,訓練有素,而這些兵士根本不是禁軍中人,也不是徐太皓麾下的精銳,他們很快被這些殺手很快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砰”的一聲。
廟門碎裂。
天邊悶雷連聲作響。
冷白的光閃爍在陸雨梧的臉上,他看見數人踩踏著門板上士兵的屍體,快步走了進來,他們蒙著麵,幾乎以同樣一種陰鷙的目光打量著他。
外麵廝殺聲不斷,陸雨梧抓起來桌上的硯台砸向來人,隨即往一道破損的窗邊去,可腳上的鐐銬實在拖累,他沒走幾步,便被人抓住衣襟往後一扯,摔倒在地。
他猛然抬眼,對上一雙凶狠的眼。
這個人臉上似乎有一道疤,從他的一邊眼尾一直蔓延到他的麵罩底下,陸雨梧想要掙脫,其他兩人卻上前來按住他。
那臉上有疤的男人出聲了:“陸公子,我們不是要你的命,不過一兩刀的
事而已。”
他的聲音裹滿陰戾。
陸雨梧神色一變,果然他們是衝他來的,而外麵的反民隻不過是障眼法,他掙脫不開,立即道:“誰派你們來的?”
“你會知道的。”
那男人嗤笑著,忽然站直身體,一隻腳踩在他的肩膀,外麵濃雨潮濕,而天邊飛火閃爍,那兩名殺手看了他一眼,舉起來手中雪亮的刀刃,一下砍斷了他鐐銬間的鐵鏈。
隨即按住他的兩隻手,鐐銬重重摩擦過陸雨梧的手腕,擦出血來,兩人硬生生將他兩隻手腕內側露出來。
雷聲炸響,冷白的光線交織在陸雨梧身上。
他奮力掙紮,那男人踩他肩骨的力道更重,他因此而頸間青筋分縷鼓起,那男人卻低眼看著他,隨即手中那把刀猛然落下去。
刀鋒紮入他手腕皮膚,銳利的刀光猛割下去,陸雨梧驟然大睜起眼,那刀刃精準地挑破他的手筋。
他痛得劇烈,痛得失語。
刀光沾血,映著那男人眼邊的長疤,他手腕一轉,再度刺向陸雨梧左手,刃入血肉的刹那,外麵驟然傳來一聲大喊:“秋融!”
男人立即回頭,卻還沒看清來人,劍影最先襲來,他迅速撤出刀鋒閃身到一邊,卻依舊擋不住來人的攻勢,他隻得提刀迎上,其他兩人亦被衝入廟中的數人包圍在內,不得不纏鬥起來。
陸雨梧身體緊繃如一張弓,他痛到幾乎耳鳴,一雙手不停地發顫,一個人將他扶起來,像是才看清他一雙手腕血肉猙獰:“秋融!你怎麼樣了秋融……李酉,給我殺乾淨他們!”
桌上的燭火被人碰倒在地,那微弱的火光很快觸碰到滿地的紙團,那些紙團燃燒起來,燒起一陣明亮的火光,桌上紙頁輕飄飄地落下去,連帶未乾的字痕也被火焰吞噬。
鮮血順著陸雨梧冷白的腕骨往下,一滴,又一滴。
紫鱗山的石室中,
潮濕的水氣一滴,又一滴,
落在細柳的臉頰。
驀地,
她睜開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