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她又上下打量了來福一眼,好像比她離京之前又胖了好些,她又添了句:“你少吃點,再胖就走不動路了。”
來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抱著幾個油紙包,看著細柳往房裡去的背影,他總覺得這位女千戶大人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從前冷得像雪,現在好像稍微化了一點。
細柳換過衣裳便入了宮,因為曹鳳聲如今一直守在建弘皇帝身邊,抽不開身,她隻見到了曹小榮。
“乾妹妹,你這手怎麼了?”
曹小榮一見她雙臂上纏的夾板,便放下茶碗關切道。
“回來的路上不小心傷了筋骨。”
細柳簡短道。
曹小榮聽她這樣輕描淡寫,不由一歎:“你怎麼這樣不小心呢?本就是去治病的,回來又傷了筋骨,我再讓人給你拿些大補的補品,你回去記得要用。”
細柳婉拒道:“不必了,我聽來福說,我不在京城這段日子,您已經往府裡送了許多。”
“你就收著吧,都是底下人送上來的孝敬,那麼多,我一個人哪裡消受得了呢
() ?()”曹小榮笑了笑,又問她,你如今這樣,可要再多休息幾日??()_[(()”
“不必了,小傷不礙事。”
細柳說道。
曹小榮聞言沉思片刻,隨即道:“既然如此,可巧今日花小姐得了皇後娘娘的恩典,去護龍寺剛建成的大殿中上一炷頭香,不如就由你送花小姐去。”
細柳聽曹小榮提起花若丹,她發覺自己又有些記不清楚事,往宮門方向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翻隨身的冊子。
花若丹大約得了消息,在馬車中並不端坐,而是挑著簾子,一直在往窗外看,直至她看清那一道黛紫的纖瘦身影,她眼中迸發神采,喚了聲:“先生!”
細柳一下抬首,不期對上探出窗來的那年輕女子的一雙眼。
她收起冊子,走了過去。
“先生,你上來坐吧。”
花若丹這話音才落,她身邊的宮娥萍花立即彎身掀開簾子下來,朝細柳躬身行禮,請她上馬車去。
細柳沒說什麼,上了馬車。
花若丹尚在為父守孝,她穿了一件素淡的衫裙,烏發挽起高髻,簪白玉梳背,點綴著素雅的絹花與珍珠,一雙杏眼盈盈,波光輕動:“上次見先生,燕京還在下雪,如今已經開春了。”
細柳茫然了一瞬,她有點記不清楚上次的情形。
花若丹見她這樣,不由輕喚一聲:“先生?”
細柳回過神來,看向她:“娘娘這趟準你出宮,看來她待你比以往好些了?”
花若丹聞言,淡淡一笑:“娘娘的心還是慈悲的,我在她身邊儘心侍候,她的心腸總是會軟一些的,何況再過不了幾日,二皇子殿下就要回來了,她心裡高興,所以準我出來代她為陛下祈福。”
“二皇子殿下要回來了?”細柳眉峰微動。
“是,”
花若丹垂下眼簾,“陛下病重,召他回京儘孝。”
護龍寺的大殿建成,昨日便有一尊金身大佛被送入了殿中,細柳隨花若丹的車駕一路來此,工匠們全都躲在工棚當中不得出,免得衝撞貴人,因而一路寂靜,花若丹由宮娥萍花扶著入殿上香祈福,細柳則等在殿門外。
她百無聊賴,轉過身望向遠處,那個方向有一座藏經塔在建,她在心中暗自數了數,如今已經建到了第十五層,塔身以磚石築成,每一層都嵌有浮雕圖案,哪怕她隻是這樣遠遠看著,也能窺得其幾分繁複巍峨之美。
“果真誰也拘不住你。”
忽然之間,這樣一道聲音傳來。
細柳敏銳地循聲望去,回廊儘頭,那少年穿著一件緋紅的圓領官服,戴官帽,官袍的圓領裡露出潔白的交領內襟,他擁有一雙清潤漂亮的眼睛。
他步履生風,緋紅的衣擺晃動,很快走到她身邊,細柳看了一眼他蒼白的麵容:“彼此彼此。”
他還不是一樣,傷還沒好便又回來忙護龍寺的事。
細柳腿上有點不受力,她乾脆往後往殿門上靠,陸雨梧立即伸出手去,細柳猝不及
() 防(),後腰抵上他的手掌?[((),她一下回過頭。
細柳下意識重新站直身體,看清他收回來的手上沾了些紅色的漆,更襯得他筋骨嶙峋的手背皮膚冷白。
他道:“漆還沒乾。”
細柳一頓,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她什麼也沒說,抬頭又看遠處那座沒建成的高塔。
“那是在前朝殘存的寶塔的基礎上重建的新塔。”
陸雨梧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再過一段時日就會安置一尊金身大佛進去,大約有六層樓那麼高。”
“那麼高,可以放進去?”
細柳看著那座新塔,問他道。
“嗯。”
陸雨梧頷首,“不要小瞧工匠們的用心,大到河道工事,小到一磚一瓦,他們有開山的智慧與勇氣。”
花若丹這時敬完香從殿中出來,她看見陸雨梧,便喚了聲:“陸公子。”
陸雨梧朝她頷首。
花若丹看了一眼天色,伸手繞開耳邊的淺發:“如今時候尚早,我聽說護龍寺後山還有前朝古寺的遺跡,不知我可否邀陸公子你與先生一同去看一看?”
陸雨梧神情微動,他抬眼看向花若丹,卻並未多說什麼,隻道:“好。”
護龍寺的選址就是在前朝古寺的遺跡上,這是欽天監選定的福地,後山還有些舊朝的殘垣,茂林修竹,當中又有一片湖,湖中有一亭。
花若丹將萍花等人留在竹林外,細柳與她,還有陸雨梧二人穿過小徑,抵達湖畔之際,她一抬頭,便望見湖心當中的八角亭中似乎有一個人正坐在那裡。
細柳心中一動,她側過臉看向身邊的花若丹,隻見她眉眼略彎,帶了幾分她不自覺的隱晦笑意。
薑變早等在這裡,李酉他們都等在湖邊,沒有過來,他先朝陸雨梧招了招手:“秋融,你怎麼又回來了?”
陸雨梧分明已經洞悉了什麼,但他不動聲色,走近,說道:“花小姐想來後山觀賞前朝古跡。”
薑變這時將目光落到花若丹身上,兩人目光一接,他含笑點頭:“花小姐。”
“五殿下。”花若丹福身行禮。
薑變又看向陸雨梧身側的細柳,他像是瞥了一眼她臂上的竹夾板,又挪開,朝她道:“細柳姑娘,你們快過來坐,秋融他一個人不肯跟我坐下來吃酒,這桌席麵我還以為要浪費了。”
桌上珍饈滿盤,似乎還冒著熱氣,儼然是才備下不久。
“多謝殿下。”
細柳說著,倒也不客氣,一撩衣擺坐了下去,她掃了一眼桌上,都是素齋。
陸雨梧與細柳都還有傷在身,並不能飲酒,花若丹顧忌著今日為祈福而來,也不飲酒,薑變也沒有什麼勸酒的愛好,他自己獨飲也得其樂。
就像曾在小朱樓上飲宴一般,還是他們這些人,隻不過當中少了一個驚蟄。
素齋沒什麼好用的,幾人也就是借著這頓齋飯敘了會兒舊,花若丹拉著細柳往林蔭幽徑中去,那裡有舊朝的石佛塔。
() 細柳沒看什麼石佛塔,她擰了一下眉:“你……”
卻是欲言又止。
花若丹仿佛知道她想說些什麼似的,她揚了揚唇角,抬眸看向穿過林蔭落在石佛塔上的碎光:“我在宮中無可依靠,娘娘又對我嚴苛,若非五皇子殿下暗中照拂,告知我娘娘秉性,喜好,我隻怕還要枉費許多光陰,才能換得娘娘今日對我的一點好臉色。”
這個出身汀州官宦人家的閨閣小姐,已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宮中的雲波詭譎,她手指輕碰道旁枝葉:“這沒什麼好隱瞞先生你的。”
她雙頰隱隱飛紅,抬起眼來再看細柳:“就像你與陸公子一樣。”
細柳愣了一下,她神光微動:“我與他怎麼了?”
花若丹大抵是從未見過她這副神情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回過頭看向林蔭近處:“我看陸公子對你很好,怎麼先生你卻感覺不到嗎?”
細柳不由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去,原本在湖心亭中的兩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湖畔,那個少年在一片浮光躍金的湖邊,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上官袍紅如朱砂,像是忽有所感,他忽然之間抬眸看了過來。
薑變就站在陸雨梧身邊,見他看向林蔭深處,便也往那邊看了一眼,一紫一白兩個女子在一片細碎斑駁的光影裡。
薑變垂眼,又看著陸雨梧被風吹起的緋紅袍角,他忽然道:“秋融,護龍寺的差事結束後,你果真要脫下這身官服,再也不穿了?”
陸雨梧一瞬看向他:“你想說什麼?”
“你我多年好友,我最清楚你的為人,亦明白你避世的根源是什麼,你不肯入仕,是不願陷你祖父於兩難,可是秋融,”薑變轉過身去,麵向湖水平瀾,波光閃爍,“如今西北戰事再起,境內又頻發暴亂,哪怕燕京風平浪靜,可誰都知道,大燕已處在風雨飄搖的境地,而如今父皇又病重,這個當口,他又召了我二哥回來……”
“若我有心請你入世,”
薑變忽然又將視線定在他的身上,“秋融,你可願與我同道共舟?”
料峭春風拂來,滿湖漣漪,陸雨梧對上他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又側過臉去,林蔭深處,那紫衣女子背影如竹,在一片連天衰草之間傲然獨立,她像是在看被幾朝風雨打磨過的石佛塔。
早春的風灌滿緋紅的衣袖,吹動他的衣擺,陸雨梧的神情顯得格外冷靜: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