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一個人收拾兩間房累得夠嗆,細柳趁夜出門他不知道,細柳背著驚蟄回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房中呼呼大睡,舒敖與雪花倒是很警醒,聽見些細微的動靜就趕忙起來查看。
舒敖進門看見趴在床上那少年,背後交錯的鞭痕幾乎是血淋淋的一片,血肉與破損的衣料已經粘連在一起。
“哪個使鞭子的這麼厲害?給他抽成這樣?少說得有個三十鞭子吧?”
舒敖睃了一眼便眼前一亮,他甚至摸了摸自己腰側的鞭子,還當自己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用鞭對手。
細柳瞥他一眼,淡聲:“隻要他站著不動,你也可以把他抽成這樣。”
“……”
舒敖無言,原來是站樁受罰啊,沒意思。
雪花在門外歪著腦袋看了一眼,走了進來,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身上不像白天那樣掛那麼多的銀飾,隻有鬢邊還有一串銀鈴,她走了進來,銀鈴輕響,躺在床上的少年沾血的眼皮一動,他慢慢睜開眼,那少女伴隨銀鈴聲走近,在床邊問:“細柳姐姐,要幫忙嗎?”
驚蟄清醒了那麼一點,他辨清床邊少女與那大高個兩張臉,腦中鬆懈的那根弦驟然緊繃:“……是你們?”
少年的聲音並不清亮,在細柳離京的這段日子,他開始進入每個少年都會有的變聲之期,聽著有點啞。
雪花忽然低頭看他:“你怎麼挨打了?”
驚蟄警惕地往後一挪,後背疼得他滿頭大汗,他還記得這個從苗地來的少女放蛇咬過他的屁股,而那個傻大個,則找過細柳的麻煩:“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細柳看他摸袖口,便知道他在摸飛刀,她一下按住他的手,道:“之前隻是一場誤會,他們幫過我,你放心。”
放什麼心?
驚蟄還沒轉過彎來,卻聽細柳又對那雪花道:“有勞。”
有什麼勞?
三個人,六隻手齊齊朝他的後背伸來,驚蟄瞪圓了眼睛,他沉悶發啞的嗓子一旦高亢起來就成了破鑼嗓子:“你們乾嘛?!”
細柳一邊將破損的衣料清理出他的傷口,一邊道:“他們跟在大醫身邊日久,也算有些醫術。”
“可是這個傻大個找過你的茬!”
“叫阿叔!”
舒敖去揪他的臉,凶巴巴道。
驚蟄奮力掙脫開他的手:“還有這個臭丫頭!她咬過我屁股!”
雪花抬頭,袖子裡鑽出來一尾銀蛇,那蛇腦袋一雙幽綠的眼睛瞅著驚蟄,很快順著他的臂膀爬上他的腦袋,驚蟄驚恐地看著蛇信子吐了又吐,而那雪花笑眯眯道:“你說錯了,是它的一個朋友咬的,你最好不要亂動,否則,它也會咬你的。”
傷口清理了多久,驚蟄的破鑼嗓子就嗷嗷叫了多久,舒敖才洗乾淨手就立馬掏了掏耳朵:“小娃娃你不知道你現在喉嚨聲音很難聽嗎?我在家幫族老殺豬,豬都沒你叫得慘。”
驚蟄的臉本來是蒼白的,聽了
他這番話氣得又紅又青,他卻沒有什麼多餘的力氣了,渾身像是被冷汗浸透,劇烈的疼痛令他不自知地顫抖,嘴巴咬著被子角,悶聲不吭。
雪花幫著細柳給他上藥,舒敖過來將他扶起來,方便細柳給他纏上細布,一個小小少年的這副身軀,被細布纏了個七七八八,他垂著眼簾,滿額都是汗,雪花看著他,忽然掏出來一塊帕子給他擦了一下。
驚蟄一下抬眼,看見她手腕上纖細漂亮的銀鐲子,當中穿了幾隻鈴鐺,會隨著她的動作而輕響,她那塊藍布帕子上繡著一朵小花。
“這是蝴蝶花,我們苗人最喜歡蝴蝶了。”
雪花對他說,“這是我阿媽繡的。”
驚蟄沒有理她,他仍對自己屁股無辜被咬的事耿耿於懷,何況她的蛇還在他腦袋上趴著,時不時地吐著信子,冰涼的蛇尾尖甚至拂過他的臉龐。
天還沒亮,宵禁沒除,上街買藥是不可能,但大醫那裡備著各類的藥材,雪花便與舒敖出門去槐花巷找大醫配一些鎮痛止血的藥回來煎。
好在雪花走前終於是將那一尾銀蛇收了回去,驚蟄渾身鬆懈下來,在劇痛中昏昏欲睡。
“驚蟄。”
朦朧中,他聽見細柳的聲音:“你到底為什麼要闖龍像洞?”
驚蟄猛然將自己的意識從渾噩中拔出,他抬起眼簾,細柳洗乾淨了手,沒有在看他,水珠一顆顆從手指尖滴落銅盆中,她又道:“你明知道山主的脾氣,你那麼怕她,卻還敢犯她的忌諱,你是不要命了嗎?”
“我……”
驚蟄抿了一下乾裂的唇,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我最近知道了點消息,想去龍像洞裡找找看到底有沒有關於我爹的記錄。”
細柳眉峰微動,轉過臉來:“那你找到什麼了嗎?”
“最上麵的那層我上不去,”驚蟄搖頭,他垂著眼簾,“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四海,我入紫鱗山之初,就是希望借助那些帆子找到那個殺我爹的凶手,可是幾年了,山主什麼也不對我說。”
他的手緊緊攥住被子的邊角,仿佛在強忍什麼,聲音卻好似沒什麼異樣,他甚至“嘖”了一聲,嘟囔著:“我看你闖龍像洞都沒事,我這不就大著膽子去闖了一回,哪曉得這一去就差點被打死在沉蛟池裡,你到底是左護法大人,山主才不會對我容情呢。”
細柳聞言,像是怔了一瞬,她看著趴在床上的驚蟄:“山主若不對你容情,你如今已是個死人了。”
驚蟄卻好一會兒都不說話,細柳以為他睡著了,正要出去,卻聽他忽然啞聲道:“可以給我看看你的細柳刀嗎?”
細柳步履一頓,再度看向榻上那少年,她卻是什麼也沒說,走到床前去,“噌”的一聲將一雙短刀抽出,遞向他。
驚蟄沒有接過,他隻是看著那一雙刀鋒,形如柳葉,猶泛寒光,慢慢的,驚蟄伸出一根手指,輕觸刀刃,很短暫地一下,卻也劃破了他的指腹,很快血珠冒出來,沾在刃上。
“這樣薄的刀口,卻可以那麼鋒利。”
驚蟄忽然說道。
細柳擰了一下眉,迅速收回雙刀,一雙眼審視起驚蟄,他才十四,並不能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情緒,細柳幾乎是看著他硬生生壓下什麼,很快避開她的目光,下巴抵在軟枕上,悶聲悶氣地說:“我很疼,也很困,不想跟你說話了。”
宵禁解除,淡薄的日光很快鋪滿整個燕京城,沉重的城門被守城的兵士打開不久,從建安來的一行人馬緩緩入城。
皇子車駕在前,百姓俱避讓道旁,不敢直視,薑寰入了宮便直奔乾元殿,曹鳳聲親自出來迎接,隻見薑寰風塵仆仆,下巴一層青黑的須子也顧不得剃,他一把抓住曹鳳聲的手臂:“父皇龍體如何?”
曹鳳聲低首:“殿下進去吧,陛下正等您呢。”
薑寰隻好快步進了殿裡,迎麵是沉積已久的苦澀藥味,熏得他有點想嘔,但他生生忍了下來,隔著簾子,他隱約望見躺在龍榻上的人,他雙膝一屈,跪了下去:“父皇!兒子回來看您了,您還好嗎?”
宦官們將簾子拉開來,建弘皇帝垂著眼看向那個跪在不遠處的那道身影,他適時抬起頭來,一雙通紅的眼,裹滿淚意,蓄起來的胡須幾乎占據他半張臉,建弘皇帝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喉嚨動了動,恍惚脫口:“……顯兒?”
“父皇?”
薑寰雙膝在地磚上往前挪了數步,“父皇,是兒臣,兒臣回來看您了……”
建弘皇帝像是反應了一會兒,看清湊到麵前的這張臉,明明是相似的眉眼,近看卻又沒那麼像了,他咳嗽了一聲:“是寰兒啊。”
薑寰眼瞼裡有淚淌下來,他俯身磕頭,哽咽道:“兒臣是因為您病重才回來的,若可以,兒臣希望您身體康健,哪怕兒臣一輩子都待在建安高牆裡……那樣,那樣兒臣也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