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天方才蒙蒙亮,細柳半夜夢醒就沒能再睡著,她感覺到窗外透了些亮光,便索性起身穿衣洗漱。
來福還在呼呼大睡,舒敖與雪花倒是起得很早,兩個人在院子裡擺開竹篩,裡麵是曬乾的蟲藥,雪花歡快道:“我感覺今天太陽應該會很好,曬蟲藥正好。”
舒敖打了個哈欠:“要是下雨咋辦?”
“阿叔!”
雪花抬頭瞪他:“快呸呸!不然我的蟲藥壞了就都怪你!”
舒敖隻好張嘴:“啊呸!”
開門的聲音一響,舒敖一下轉過頭,見細柳走了出來,他便飛快迎上去:“想不想吃雞蛋?那個胖來福太能睡了,隔著一麵牆我都能聽到他在呼嚕,你要是想吃雞蛋,阿叔給你煮!”
“不吃。”
細柳有點困,捏了捏眉心:“有熱水嗎?”
“有有有!”
舒敖趕緊倒了一碗熱水過來,看細柳就著熱水衝了一碗蟲茶,他忙道:“你回來還要喝湯藥,彆忘了。”
細柳“嗯”了一聲,將蟲茶喝光,放下碗轉身就往大門口的方向去。
取下門栓,細柳拉開大門走出去,抬頭卻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徘徊在幾步石階之下,或許是聽見開門的聲音,他步履一頓,側過臉來。
天色青灰暗淡,早春的晨霧濕潤,不遠處一
駕馬車停在那裡,陸驤與陸青山他們那些陸家的侍者都等在那裡,而她眼前階下,少年衣襟雪白,圓領的竹青外袍泛著柔潤的光澤,他戴著如漆的懶收網巾,發髻整齊,一張麵容蒼白,骨相清雋,那雙眼朝她看來的刹那神情像是凝滯了一瞬。
細柳麵上隱有一分的不自然,但她很好地掩藏在那副過分清冷的眉目之下,幾步走了過去,淡聲:“這麼早過來,有事嗎?”
陸雨梧神色有些尷尬,他欲言又止,抿了一下唇,也是此時,細柳方才注意到他的嘴唇,因為沒有太多血色,所以更襯得他下唇那一道細小的傷口殷紅。
細柳一僵,她飛快地挪開視線。
“雪花,出去啊不是買包子嗎?”
舒敖不明白雪花歪著腦袋在門外麵看什麼,雪花聽見他的聲音,連忙將他拉到門後一塊兒L躲著,她指了指外麵,小聲說:“阿叔,你看。”
舒敖看了一眼外麵,細柳跟那位陸公子一個站在階上,一個站在階下,神情都多少有那麼點彆扭,他摸不著頭腦,也小小聲:“他們這是乾啥呢?”
雪花也不知道,但她摸了摸下巴:“有點不對勁。”
階下,陸雨梧斟酌片刻,終於開口:“昨晚我不是故意的,我……”
細柳見過他的從容,他的和煦,他慣常有著一種清妙的文氣,無論在錦繡燕京還是在荒山野嶺他從來都保有著他絕好的教養,哪怕是逃命時的狼狽都不算狼狽,但此時此刻,他卻真的有點茫然無措的狼狽,細柳忽然有點想笑。
“我知道。”
晨霧潮濕,天光淡薄,她嘴角無意識地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聲音清清冷冷:“你替我喝的那杯酒有問題,我原本該謝你,不是嗎?”
建弘皇帝今日仍在明園,曹鳳聲隨侍在側,建弘皇帝一夜也不過淺眠了一兩個時辰,大清早的,他才與陸證說了幾句話,便又張口宣了二皇子薑寰。
薑寰進了內室,恭謹跪在龍床邊,他低垂著頭,聽見龍床上衣料摩擦,他的父皇悶咳了好幾聲,嗓音沙啞得厲害:“這趟你回來,就留下。”
薑寰猛地抬頭,他一下發覺父皇那張蠟黃清臒的臉,今日不知為何竟然有了一片紅潤的光,看起來精神許多。
“不要做多餘的事,收好你的手腳。”
緊隨而來的,是帝王猶帶威壓的敲打。
“兒L臣不敢……”
薑寰立即俯身叩首。
此時外頭忽然騷亂,如今不是在宮中,園子裡沒有宮室那樣不透風,有人在外麵大聲呼喊:“陛下!臣請見陛下!”
曹鳳聲反應過來,立即走到外麵門口:“怎麼回事?”
陡然,他目光一滯。
外麵有個青袍官員跪倒在一群宦官麵前,禁軍的刀槍都指著他,他卻不管不顧,雙膝擦著地麵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臣袁仲,請見陛下!”
“小榮,還不去將袁大人扶起來?”
曹鳳聲瞪了一邊的曹小榮一眼,見曹小榮連
忙親自去扶那袁仲,那袁仲卻像塊又臭又硬的石頭,根本扶不動,曹小榮下心裡罵娘,隻得撂開手。
曹鳳聲神情一冷:“袁大人這是做什麼?明知陛下龍體欠安,又是先太子忌辰,您卻在此時硬闖,您安的什麼心哪?”
那袁仲卻不理他,迎著禁軍的刀槍,雙膝一邊往前挪動,一邊高聲道:“陛下!臣袁仲,建弘三年進士出身,不憑家世,不敢枉法,承蒙聖恩得此五品官身,在其位,隻敢謀其政,數年如一日,不敢忘君父聖恩!然,今有首輔陸證,借修內令之名,行黨爭之實,僅憑臣出身白蘋之鄉,便汙臣庸碌,更加罪吾父作禍鄉裡,臣父子何其冤枉!陛下!陸證仗著您的信任,用一個修內令將朝廷攪得天翻地覆啊陛下!”
“袁大人瘋了!”
曹鳳聲在階上緊皺眉頭,命令禁軍:“快,將他拿住,拖出去!”
一時間,禁軍數隻手伸向袁仲,那袁仲卻仍在哭喊:“陛下!您看看吧!如今的朝廷已經快成他陸家的了!陸證隻手遮天,他要將我等出身白蘋的這些忠臣挨個害死他才甘心哪!吾父昨日冤死,血還沒流儘……修內令不是國之良策,而是他陸證鏟除異己的手段!都是他的手段!他陸家的人欺上瞞下,做了多少肮臟事,清吏卻沒有清到他們頭上去!因為他們有陸閣老這位守護神!”
袁仲像瘋魔了似的,末了竟還罵起來臟話,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傳入了內室裡,薑寰神色怪異,看向一旁坐在圈椅上的陸證,他竟紋絲不動,那張臉上一絲多餘的表情也沒有。
“臣袁仲!拚死以諫之,惟願君父不再受奸佞所蒙蔽!”
那袁仲嘶聲力竭,抬手一撒,寫滿墨跡的紙頁如雪片飄飛:“請陛下明鑒!陸家所為樁樁件件有違國法,陸證非但不管,更放之任之,陛下!他陸家已是參天之木了!”
“曹鳳聲!”
建弘皇帝一手撐住床沿,薑寰連忙去將他扶著坐起身,建弘皇帝一把拂開他的手,沉聲道:“忠臣?他算什麼忠臣?像條狗一樣在門外亂吠就是我大燕的忠臣了?他要死是嗎?朕成全他!”
曹鳳聲聽見帝王這道滿含怒意的聲音,他立即轉過身,外頭竟飛起細雨來,在那被風拂動的白幡旁,他居高臨下,看著階下被長槍製住不能再進一步的袁仲,片刻,冷聲道:“來啊,袁仲驚擾聖駕,辱罵首輔,剝去官服,拖出園子——亂棍打死。”
細密的雨絲很快聲勢變大,淅淅瀝瀝的聲音拍打著窗欞,天邊悶雷聲響,外麵濃雲重霧,內室裡燒著銀絲炭火。
建弘皇帝倚靠著軟枕,咳嗽了幾聲:“修內令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到底做什麼用,沒有人比朕更清楚,無論朕在,或不在,任何人都休想撼動它。”
他慢慢地抬起一雙眼來看向陸證:“朕從來都知道,修內令是你為朕而傾儘畢生心血所鑄的政令,你守著它,就像守著朕一樣。”
“那是你的心血,也是朕的。”
雨聲滴滴答答,建弘皇帝仿佛從來都沒有這樣精神過,他雙頰凹陷,卻有紅光,那像是透出皮膚的氣血,他喟歎著:
“走到今日這一步,委屈你了,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