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雨梧想了想,那日細雨纏綿,他在祖父房中為他冰敷燙傷時的情形,他脫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顆無愧的心。”
細柳點頭:“你看,他要說的,已經都告訴你了。”
陸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應該從來不是一個總會讓他費心勞神的孫兒L,所以何須多言呢?”細柳望著他,“太多的叮囑,是基於不敢放心,但你讓他覺得放心,既然如此,亦複何言?”
她其實不太善於言辭,也從來不會安撫,因而她隻是基於心中所想,將真心話說給他聽。
陸雨梧沉默了許久,淺發輕拂他的頰邊,他將空空的藥碗擱在床沿,忽然說:“外麵盛傳他是因政務繁重,又被流言所傷,一時急火攻心,被生生氣死,但其實不是。”
細柳眉心微動,並不驚詫。
“他是服毒自儘。”
陸雨梧眼底一絲光影也沒有:“我找的仵作,我驗的毒,可是細柳,哪怕我不這麼做,我也該知道,今上怕他成為下一個趙籍,怕將來的朝廷結滿陸家的根須。”
“吳老太傅那些人拚了命地想要毀掉修內令,到頭來,他們卻因此而滿門獲罪,也許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這一切。”
吳老太傅之流是伴隨著這個皇朝之初而逐漸滋生的腐肉,像他們這些毫無用處的蛀蟲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著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們卻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罷休。
建弘皇帝從不是個糊塗的皇帝,陸證的死,是他向世家勳貴發難的絕好借口,他砍了這些蛀蟲的頭,抄乾淨他們數代積累的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西北戰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懾四方,從而穩住修內令的地位,讓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讓修內令真正成為大燕朝廷的鐵令。
“變法,也許是一條拯救國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從一開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華朗照,陸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來,變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師鄭鶩所說的那句話——“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臨終遺言,卻不是說給他聽的,也不是說給任何人聽的,而隻說給祖父自己。
陸雨梧揉撚著“悅”這個字,真是瀟灑落拓:“但他是真的高興,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價,他也甘之如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這個借口,用自己的死,換世家勳貴陪葬,也換修內令的穩固長存。
這是他的道,雖死不悔。
哪怕此間月輝淡薄,細柳也看見他濃長的睫毛濕潤晶瑩,他忍不住收攏掌心,指節都緊緊屈起來,他讀懂祖父的道,卻摧心
折肝。
淚意沾濕他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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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輕擦他的麵龐。
忽然之間,四目相視。
細柳一愣,一時也沒明白自己怎麼手比腦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陸雨梧眸光微閃,定定看她。
細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藥碗,想起方才陸驤說過的話,她沒對上陸雨梧的目光,隻道:“我才從東廠出來還沒用過飯,你要跟我一道吃嗎?”
陸雨梧發覺她眼瞼底下鋪著淺青,看起來也十分疲憊。默了幾秒,他抬眸望向簾外,道:“陸驤,讓廚房備飯。”
細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麵陸驤聽見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氣,連忙應了,陸雨梧卻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陸雨梧咳嗽了兩聲,聲音有點低啞:“讓他們做一道糯米八寶鴨。”
細柳喝茶的動作一頓,她聽見陸驤在外麵“哎”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滿城寂然,護龍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著一盞孤燈,工部其他的官員早就已經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須白透了的大人坐在書案後,他一動不動,仿佛在這裡枯坐了許久。
不知何時,門外有了些許的響動,他慢慢地抬起來鬆弛的眼皮,看見看門窗上映出來一道影子。
“彭大人,這麼晚不回去,是為的什麼?”
那道影子的聲音有些尖銳,一聽便是個沒根的宦官。
“沒什麼……”
彭大人動了動乾澀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了,您也知道這是誰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經什麼餘地都沒有了,我可提醒您,彆在這個當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聲道。
那影子也不耐煩與他廢話,也量他沒有什麼膽子:“那根主柱你確認過了嗎?”
“是,”
彭大人低垂著眼,“我會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門窗上片刻沒動,像是在透過窗紗看他,好一會兒L才道:“彭大人,事關重大,若有閃失,我擔不起,您也擔不起,您說是吧?”
一夜悄悄過去,天光大亮,正是護龍寺中熱鬨的時候,五皇子薑變體恤所有忙於藏經塔工事的工匠與流民,特地賜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們經由陸雨梧這一段日子以來的調停也算是一團和氣了,都高高興興地在露天地裡吃席。
建成這一座藏經塔,流民已經不再是流民了,他們在護龍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這兩個字給了他們精氣神。
他們在席上說說笑笑,熱鬨非常。
薑變也賞賜了工部幾位大人單獨的宴席,可他們落座後發覺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著頭腦:“彭老呢?”
“彭老哪兒L去了?”
“沒看著啊……”
藏經塔在遠處安靜矗立,一位身著官服,須發銀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層樓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樓才能看清菩薩的臉,他看著菩薩,又繞到菩薩後麵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薩背後,自上而下。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裡喃喃著,他又上了幾層樓,從中間往下可以望見菩薩的頭頂,他伸手這裡摸摸,那裡看看。
最終他走到外麵磚石欄杆畔,早春的風凜冽極了,吹得他銀白的胡須亂飛,臉頰也生疼,他的手摸過欄杆上的紋飾,也不知是不是風吹的,他那雙眼微微泛紅。
多麼巍峨的一座佛塔,每一塊磚石,每一處紋飾,每一根木椽……都耗儘了他與同僚的心血。
“可惜,可惜啊……”
他深深地歎息著,抬首遙望,燕京城廓,一覽無餘,紫禁皇城,在煙雲深處。
下一瞬,
他雙腳越過石欄,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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