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頷首。
另一邊陸雨梧才見過幾個負責與他一道安頓流民的京官,起身出了油布棚,外麵夕陽燦燦,他見一老者端著一碗熱粥,腳下蹣跚欲倒,他及時上前將其扶住,那老叟應當是個時常挨餓的,麵黃肌瘦,好像除了這一張滿是褶子的老樹皮,底下就隻有嶙峋骨,而無幾兩肉,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見陸雨梧,他僅剩的幾顆牙磕磕絆絆:“不敢……勞煩大人。”
“先坐下。”
陸雨梧扶著他到窩棚裡,老者才坐下去就匆忙吞咽了兩口粥米,燙得喉管疼,陸雨梧立即喚:“陸驤,倒一碗水來。”
陸驤忙拄拐去倒了一碗涼水過來,那老者接過便咕嘟咕嘟大飲幾口,這才喘過氣要道謝,卻見這位年紀輕輕的大人袖子上一道汙跡,他看了看自己臟兮兮的手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地下趴:“小老兒對不住大人,弄臟了您的衣裳……”
“不礙事,”
陸雨梧將他扶起來,“您不必如此。”
老者連呼吸也不敢多呼吸似的,他生怕自己再弄臟這位大人的衣裳,又因自己身上的臟臭氣而十分難為情,但陸雨梧卻分毫不在意這些,他將粥碗重新放到老者手中,道:“知道您餓得狠了,但太燙了吃下去也不好。”
老者看著捧在手中的粥碗,肉眼可見的粘稠白米,裡麵還有新鮮的青菜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幾顆牙鬆鬆散散:“不瞞大人,小老兒是這輩子頭一回吃這麼一滿碗粥米。”
他小聲地說:“皇城可真好啊。”
“您是從臨台來的?”
陸雨梧席地而坐,問他道。
“不是,”
老者搖頭:“小老兒家在江州。”
“江州今年可有欠收?”
陸雨梧問道。
“是啊,”
老者歎了口氣,“江州鬨蝗災不是一回兩回了,那些東西像一陣風似的,吹過田裡,我們這些人一整年也就算是白忙了……要不是實在活不下去,誰不想在自己家裡待著,哪兒也不去?”
他端著一碗粥米,像端著什麼珍寶,他小心地又抿一口,說:“我種了一輩子的地,一年年看著稻苗從青到黃,每回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被那群天殺的東西白白禍害……這心裡,就跟割肉似的疼啊。”
陸雨梧一手扶在膝上:“江州官府沒有治蝗?”
“哪能治得完呢?那些鄉紳家裡有辦法,弄起什麼網子來,遮也隻能遮一時,”老者一邊吃粥,一邊說道,“官府也不是沒招過人捕蝗,我也去捕過,不過還是治標不治本……”
蝗災,曆來是一個老大難,曆朝曆代都有它的蹤跡,易鬨蝗之地,總是一個朝代比一個朝代更頻繁,到了大燕,幾乎三五年就要鬨一次。
“捕蝗是行之有效的辦法,”
陸雨梧眼底半露疑惑,“怎會治標不治本?”
“您不知道咱們那兒的鄉紳,有些供著蝗神,有些呢,又守著自家的田不讓我們這些捕蝗的靠近,這哪能真滅得完呢?”
“不讓你們捕蝗?”
陸雨梧眼睫一抬,“這是何道理?”
老者搖搖頭,他又吃一口熱粥,熱氣泡著心卻有點苦:“我們這樣的人,哪怕隻有幾口吃的也好啊,能活下去就成,可這個天爺啊……”
陸雨梧看著他握著碗壁的雙手,那是一雙種了一輩子田地的小民的手,指著天與地,一生若能苟且地活他們也很甘願,可如今即便是苟且地活,
似乎也是一件極難的事。
鳳聲陣陣,陸雨梧正有些失神,卻不防一隻手忽然伸來奪過老者手中那一碗粥,他抬眼,隻見是那戶科的一名官員,他一身官袍乾乾淨淨,幾乎不染塵,一雙眼瞪直了看碗裡的稠粥:“這這這……誰煮的粥?!”
“焦大人,怎麼了?”
陸雨梧站起身,撣了撣身上沾的稻草。
“陸公子,這粥煮得不對啊!”那焦大人對陸雨梧恭謹地道,隨即又招來一名下屬,“去!將煮粥的找來!真是好大的膽子!本官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如此不守規矩!”
這姓焦的有一副好嗓子,跟潑婦罵街似的嚷嚷地大半個流民安置點都聽得見,好些流民都在窩棚裡緊緊藏著粥碗不敢出聲。
姓焦的正火大,卻聽一道清越的女聲落來:“你找我?”
焦大人到嘴的車軲轆話一下咽下去,他看著那一襲紫衣,身形高挑而清瘦的女子,她行走間衣擺拂動,腰間銀色的鏈子上墜掛銀葉,隨著她的步履而碰撞輕響,那樣一雙眼清冷而脫塵,與他目光一對。
“你……”
焦大人看她這副做派,又見她身後跟著東廠的人,心中便猜出了她的身份,曹鳳聲的義女,雖是閹黨,可卻也不是他這個六七品的官兒可以輕易得罪的。
“這位……”
焦大人措了措辭,開口道,“粥不是這樣煮的,這是壞規矩的事,今日喂飽了他們,來日沒米下鍋了又當如何?”
“喂不飽人,你施粥給誰看?”
細柳冷聲相譏,“焦大人的臉皮若能下鍋,隻怕也煮不爛。”
“……”
焦大人想罵街,但對方有東廠千戶腰牌他不敢,所以他轉過頭,可憐巴巴地望向陸雨梧:“陸公子,她這是亂來啊!”
“粥碗給我。”
陸雨梧一雙眸子裡神色淡淡,他輕抬下頜。
“啊?”
焦大人愣了,卻還是乖乖地將碗遞過去。
陸雨梧接了碗,重新端給坐在稻草堆裡的老者,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隨即站直身體道:“焦大人,我不管之前你這裡是什麼規矩,我今日來此之後,你的規矩便都不作數。”
焦大人急得滿頭包:“陸公子,這怎麼是下官的規矩呢!這是……”
“我不管到底是誰的,我陸雨梧接的聖旨上並無你們這些所謂的規矩。”
陸雨梧打斷他,再抬眸,他的視線與細柳一觸,他繼而道:“不論是六科要問,還是戶部要問,你都讓他們來找我,我也好知道,我到底壞了誰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