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大雪(二)(1 / 2)

同心詞 山梔子 15899 字 10個月前

今日風雨之盛,濕冷的寒意擊碎最後的小陽春,幾名宮娥在禦花園的假山洞中躲雨,一名宮娥一邊用繡帕擦拭著濕潤的鬢發,一邊望著假山外的雨幕:“這樣大的雨,聽說皇後娘娘讓那花小姐跪在長定宮外?”

她們當中有兩個是在皇後的長定宮中做灑掃的,其中一個點點頭,用帕子擦著臉頰道:“是啊,都說花小姐是已經定下的太子妃,可她卻沒趕著個好時候,聽說朝裡如今在說五皇子殿下也許會做太子,我們娘娘正因為二皇子殿下生了病,見了花小姐便有些心氣不順……”

“偏偏陛下又令花小姐在娘娘身邊侍疾,”

另一名宮娥接過話去,“娘娘見了她心煩,自然苛責頗多。”

“花小姐真可憐。”

一名宮娥不由說道。

她身邊那個聽了,“撲哧”一笑,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腦門:“你隻知道花小姐可憐,知不知道自己做奴婢的更可憐啊?”

“何人在那裡?”

忽的,這樣一道尖刻的聲音穿過雨幕落來,幾名宮娥臉上的笑意立即換做驚慌失措,她們匆忙冒雨而出,一見前麵一行宦官撐傘,最前麵的赫然便是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曹鳳聲與他那個乾兒子曹小榮。

傘下似乎還有一名紫衣女子,但宮娥們不敢多看,戰戰兢兢地俯身,齊聲喚:“督公。”

“小榮,讓她們去吧。”

曹鳳聲緩聲道。

“是。”

曹小榮應了一聲便大發慈悲地朝那幾名宮娥揮了揮手,她們如釋重負,立即跑開了去。

“送糧的差事你辦的不錯,”

曹鳳聲仿佛不曾為方才的插曲所擾,他慢步往前走著,一雙吊梢眼抬起來,看向身側的女子,“再幾日就用不著送了,咱家該想想如何賞你才是。”

“細柳不求賞,”

細柳拱手一禮,隨即又道,“隻是不知義父所言何意?”

“陸閣老的長孫陸雨梧,”

曹鳳聲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內閣議事廳中見到的那個年輕人,他扯了扯嘴角,“聽說你與他走得近,想必你比咱家清楚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上了一道折子,說要給那兩千餘流民找個修建國寺的差事,使流民免於流離,徹底安頓下來。”

細柳幾乎是立時便想通陸雨梧這道折子的用意,但誰會輕易準許這些人獲得崇寧府的戶籍,合入國寺的匠人村中?

她道:“義父何以斷定此事一定能成?”

曹鳳聲雖在一開始便出了內閣,他隻見到那滿屋子的清流忠臣左右各一排如一座座綿延起伏的山一般將那個年輕的小子圍在中間,卻並不知道他們議出個什麼結果,但即便如此,曹鳳聲此時嘴角浮出一分笑意來:“今時不同往日,再臭再硬的石頭那也都是指著天吃飯的,天要下雨,誰敢攔?誰又攔得住?”

細柳聞言,立時明白過來,建弘皇帝病入膏肓,他需要這些子民給他的善意,他想活下去,想要這一座

護龍寺真的護住他的命脈。

陸雨梧所為,正中建弘皇帝下懷。

“小榮,你看你這個義妹,她這樣清瘦,臉色也蒼白,底下孝敬你的人多,你有些什麼好的補品,彆藏私,給她送些。”

曹鳳聲忽然轉了話頭,對身邊的曹小榮道。

曹小榮在外頭彆提多威風,但在曹鳳聲麵前,他卻顯得有些憨直:乾爹,兒子哪敢藏私呢?今日便讓人去給義妹送些。”

細柳聽了,便出聲道:“不必了,我……”

“你便不要推辭了,”

曹鳳聲打斷她,隨即道,“不管麵子還是裡子,你總歸是咱家的義女,如今無事,你且去吧。”

“是。”

細柳頷首,撐傘轉身。

大雨如傾,曹小榮看著那道紫衣身影走遠,才低聲道:“乾爹,您真當她是我的義妹?”

曹鳳聲看向身邊這個在宦官裡個子算高的,長得也跟個白麵書生似的乾兒子,他蒼老的麵容上浮出一分慈藹的笑意:“這個不在咱家,而在你自己。”

“乾爹這話什麼意思?”

曹小榮並未聽得明白。

曹鳳聲卻抬起頭,淅瀝雨幕當中,那道纖瘦的身影已經不見,他臉上的笑意收斂殆儘,緩緩道:“小榮啊,咱們這樣的人延續不了什麼血脈,隻能看著自家的血親一個個地走乾淨了,臨了,這偌大天地便隻剩下咱們自己。”

“你若當她是,那她便是,”

曹鳳聲說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但你最好不要,因為她早已不算是一個人,而隻是一把刀。”

“誰若以刀為親,等同刎頸。”

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傘沿,細柳走出禦花園,宮巷裡穿梭著沒有撐傘的三兩個宮娥宦官,他們匆匆忙忙地奔走,一個個衣裳濕透,狼狽不堪。

她步履一頓,回過頭,宮巷儘頭濕霧緲緲。

她忽然調轉方向,往後宮方向去。

長定宮外,花若丹腰背直挺,跪在宮門前,大雨濕透她一身衣衫,雨水順著她烏黑的鬢發往下淌,她一張臉濕潤又蒼白,渾身筋骨仿佛被潮濕的寒意浸透,身體不自覺地顫抖。

她雙目始終望著宮門內,那道被簾子擋住的殿門,神情無悲亦無喜。

忽然之間,

她發覺頭頂無雨,抬起頭來,傘骨如簇,雨水如碎玉般劈裡啪啦地打在紙傘之上,持傘的那隻手蒼白而清瘦。

花若丹望見那樣一副清冷脫塵的眉眼。

“先生……”

她不由喃喃了聲。

“娘娘為何罰你?”

細柳淡聲道。

“是我侍疾不周,娘娘發怒是應該的,”花若丹回過神,她神情變得平靜,“先生你走吧,今日你我不宜在此敘舊。”

她話音才落,不防細柳的手指忽然在她肩頭一點,她的身體驟然間失去所有力氣,被細柳單手扶住,她滿眼愕然:“先生你做什麼?”

“閉眼。”

細柳隻簡短兩字,隨即便對宮門內道:長定宮人何在?太子妃暈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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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定宮中的宮娥隻瞧見宮門外花若丹倒在一名紫衣女子懷中,有人連忙進殿稟報。

花若丹隻見有人冒雨奔來,她沒辦法,隻得匆忙閉起眼睛。

朱紅宮巷中,一行人遠遠地停在一片風雨濕霧之間,薑變一身赤色圓領袍服,他撐著一柄紙傘,他不動聲色地看著那一幕。

“殿下?”

李酉在他身邊輕喚。

“走吧。”

薑變淡淡一句,撐傘轉身。

瀟瀟雨幕當中,花若丹被斜吹入傘的雨滴擊打眼瞼,她半睜起眼,朦朧望見那道赤色背影被一行宮人簇擁,漸行漸遠。

幾名宮娥來扶花若丹,細柳扶住她雙肩站起身來,將她交給宮娥,花若丹渾身無力,俯身的刹那,宮娥不小心勾出她頸間紅繩,一樣東西從她濕潤的衣襟中鑽出,竟是一枚通體剔透的玉蟾。

細柳的目光在那玉蟾上一凝。

花若丹到底是建弘皇帝選定的太子妃,敏敬皇後心中再是不快,卻也不想後宮中有多少流言傳到朝堂上去被人橫加指摘,她沒露麵,隻令人請了太醫來給花若丹診脈。

“花小姐並無大礙,隻是受了寒氣,吃幾貼藥便能痊愈。”

太醫收回了診脈的手,恭謹道。

“多謝。”

隔著床帳,花若丹說道。

一名宮娥送太醫出去,花若丹屏退了剩下一乾宮人,一時間偏殿隻剩下她與細柳兩人,她一隻素白的手撩開床帳,露出來一張不施粉黛的乾淨顏容:“多謝先生。”

“謝我做什麼?”

細柳額角濕潤的淺發更襯她膚色冷白,“隻要你想,你本可以不必在宮門口跪那麼久,何須我多此一舉?”

緊閉的朱紅窗外雨水瓢潑,雜聲不斷,花若丹垂下眼睛,輕聲道:“我此前在萬壽節上強行指證王進已惹龍心不悅,如今陛下龍體每況愈下,父親的案子還在審,我身在後宮又怎敢妄動。”

細柳不言,隻是看著這榻上的女子,她千辛萬苦來到京城,卻是將自己徹底送入一個牢籠當中,處處受製,不能自由。

“不提這些,”

花若丹一手撐著坐起身來,如緞的長發落來肩前:“先生成了曹鳳聲的義女,不知你近來在東廠可好?”

“挺好的。”

細柳眉眼平淡。

花若丹卻看著她,細長的眉輕攏愁緒:“朝中那些清流沒有一個不恨閹宦的,若非是我,先生也不會卷入這等紛爭……”

“這些與你又有什麼相乾?”細柳看她蒼白著臉,仿佛垂眉自傷,“你分明知道我並非隻是一個江湖中人,不論有沒有你,台前幕後,我本在其中。”

花若丹聞聲抬首,倏爾對上細柳那一雙亮如寒星的眸子,半晌,她泛白的唇微勾:“我如今在娘娘身邊侍疾,她因二皇子殿下被送去建安高牆一事傷了心

神,常常頭暈目眩,但即便如此,近來幾日她亦強撐身體往乾元殿去照看陛下,昨日她回來,鳳袍上都沾著血,我聽宮娥說,陛下嘔血兩日,病得更狠了,國舅爺早已令人去請苗疆的聖醫,如今卻還沒回來……眼看這裡裡外外就要亂起來,先生你與陸公子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

窗外風雨交加,隱有雷聲轟鳴,偏殿裡昏暗不清,細柳轉身欲往殿外去,卻又忽然一頓,側過臉來:“你在後宮多加珍重,若有什麼事你儘可以令人來找我。”

她說罷,也不待花若丹回答便朝殿外去,傘不知被她扔在了哪兒,宮娥都在廊下躲雨,她們看著細柳步入風雨,身影很快淹沒於昏黑中。

細柳走出長定宮,目光在花若丹方才跪過的地方一頓,想起那枚從花若丹衣襟間落出的白玉蟾,她步履未停,走在朱紅宮巷中。

原來花若丹真的有一枚玉蟾,隻不過慶元鹽政的秘密不在玉蟾當中,而在她家中老仆的手裡。

花若丹是用這枚玉蟾和自己的性命作賭,故意引來四方殺機於一身,哪怕她死在路上,扳倒王進的罪證也能被她的老仆送入京城。

細柳驀地想到驚蟄,若有朝一日他尋得殺父仇人,大概也會如此不要性命的,去報了這血仇。

出了長長的宮巷,眼前豁然開朗。

煙雨朦朧中,她遙遙一望,宮娥宦官在雨中疾行,那些穿官服的大人們在傘下三三兩兩地往宮門方向走。

所有人都認準了一條道在走。

那麼,什麼才是她的道?

大雨淅瀝,點滴砸在細柳的身上,她猛然聽見一道聲音穿雨而來:

“細柳。”

細柳滿眼茫然地抬起臉,雨幕裡,一個少年撐傘,朝她招手,細柳看著濃雨遮不住他官服緋紅的顏色,仿佛再晦暗的天色也遮不住他的明亮鮮活。

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來處,也知道自己的去處,有人為了仇怨,有人則懷抱光明,他們眼前道路千萬,可是她呢?

恍惚一瞬,她忽然對自己產生一分好奇。

“你怎麼不撐傘?”

也僅是這一瞬,少年已走來她的麵前,雨水劈裡啪啦敲打傘沿,她抹了一把濕潤的臉:“撐了,但忘記放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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