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白沙河畔,正逢陸青山與陸驤從造船堂中出來,一眾身著青黛衣袍的侍者被陸青山召集在此,人人手中持劍,而造船堂中亦有數人出來,他們手中雖沒拿什麼兵器,卻個個以鷹隼般的目光警惕地凝視他們,無聲對峙。
“陸驤。”
陸雨梧的一聲喚,打破了兩邊人的針鋒相對,陸驤最先回過頭,隻見公子與那細柳姑娘在雪中並肩而來,他立即跑過去:“公子您這是去哪兒了?我還以為……”
“以為我將你家公子賣了?”
陸驤話還沒說完,便聽細柳雲淡風輕地接過話,陸驤一下對上她那雙寒星似的眼,他哽住,卻見細柳幾步繞過他,朝階上造船堂中一眾人道:“誤會而已,都回去。”
這女子是什麼身份,造船堂中人都心知肚明,為首的那位乾瘦的白須子老者輕輕一抬手,眾人不敢有一絲猶疑,都隨他轉身退去。
“青山。”
陸雨梧看向陸青山。
陸青山立即對一眾侍者道:“收劍,走。”
一時間收劍入鞘之聲整齊落定,一乾侍者奔入茫茫夜色,施展輕功各自不見。
陸青山立即走到陸雨梧麵前來,俯身拱手:“公子,我是擔心您,所以才讓他們現身來此……”
“我知道。”
陸雨梧輕拍了一下他的肩,抬眸見細柳走入造船堂中去,身旁的陸驤說道:“公子,你們去哪兒L了?”
陸雨梧看了陸驤一眼,回首之際,夜色如化不開的濃墨,月影不在,細雪輕盈,他輕聲道:“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陸驤一頭霧水,看著公子走入造船堂的背影,他不由看向陸青山:“公子怎麼也不說他到底去哪兒L了啊?”
陸青山目不斜視地大步朝門內去。
後半夜的江州城更像是一座死城,風聲呼嘯著,婆娑樹影如鋒利的爪牙映在窗上,企圖一口吞噬掉窗中那一團茸茸的燈影。
細柳擦拭過頭發,將巾子隨手扔到一旁,她一手拉下衣襟,燈燭照見她皮膚蒼白的一片肩頸。
左肩不剩一點傷口,但她指腹輕輕一按,尖銳的刺痛襲來——那根銀針仍在她的血肉之中,釘著她的穴位,封住了她的內力。
寒風拍窗,細柳攏起衣襟,抬起一張蒼白的麵龐,濕潤烏黑的長發落了一縷來她肩前,她雙眸凝在麵前這一盞燈焰上。
焰光在她眼底跳躍。
隔壁房中一片寂靜,一盞燈燭在燃,陸雨梧躺在床上卻並無分毫睡意,造船堂內外都是木質結構,樓上隻是臨時休憩的地方,用了木板隔開數間。
忽然間,“篤篤”的聲音傳來。
陸雨梧睜開雙眼,他看著麵前那麵在燈影映照之下泛著桐油光澤的木板牆,他喚:“細柳?”
一牆之隔,那道清越的女聲落來:“柏憐青若過問你的身份,你隻說你是我的表弟便可。”
表弟?
陸雨
梧怔了一瞬。
細柳靠坐在床上擦拭短刀,那刃光映照她一雙眉眼,沒聽到隔壁有任何聲音,她抬眸看向那道木板牆:“怎麼?不情願?”
陸雨梧笑了一聲:“不是。”
“她若不信呢?”
今夜雖隻是匆匆一麵,陸雨梧也能覺察得出那位煙紅樓的柏媽媽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否則她也做不了紫鱗山分堂的堂主。
“我已經讓我手底下的帆子截下從燕京送到造船堂的消息,她就算不信,也不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細柳一點一點地擦拭著雪亮的刀刃。
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天下,互相傳遞著紫鱗山需要的消息,彙聚成一張密網籠罩著整個大燕,陸雨梧的行蹤能瞞過再多人,也瞞不過紫鱗山。
何況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玉海棠似乎總是對他格外關注。
細柳忽然想起這一點,她擦刀的動作一頓,可是山主到底為何要緊盯著他不放?是因為周盈時嗎?
忽然之間,她不再說話了。
陸雨梧擁被坐起身,再看向那道牆,細柳從來都比他要自由,尤其是那顆心,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痛打知州方繼勇,也可以將當日他在堯縣人前的那聲“家妹”用以今日的“表弟”作為報償。
她這樣一個人冰冷的底色之下,是一種嚴寒屈折仍不死的鮮活。
夜雪聲聲,陸雨梧仍不成眠,他一摸懷中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那串菩提子已經不在,他靠著床柱,雙眼迎向桌上燈焰。
菩提子也曾戴在他的手上,因為那時他年紀太小,那個小姑娘在他腕上多繞了兩圈,起因是一位致仕的大學士在家中大辦七十壽辰,那大學士的小孫子是個極跋扈的小胖墩,在小花園裡捉弄人,故意打掉一窩蜂,叮哭了滿園子的小孩。
連陸雨梧也被叮了幾個包。
雖說那位年過七旬的大學士當場便替自己的孫兒L賠了禮道了歉,但盈時卻不管那麼多,她那會兒L喜歡玩彈弓,抓起來一把碎石,拉著陸雨梧一塊兒L將那個小胖墩打得滿頭包。
後來陸雨梧因此被祖父訓斥,盈時也被她的父親周昀罵了一通,她便將父親最喜歡的菩提串子拿了出來戴在陸雨梧的手上,說:“他祖父嘴上道歉有什麼用?打他一頓才算出氣,這個串子給你玩兒L,往後我們就是最好的朋友。”
丟了菩提串子的周昀茶飯不思,陸凊才口頭安慰了好友一番,回到家定睛一看東西竟然在陸雨梧的手腕上,他趕忙摘下來還回去。
象征深厚友誼的信物就這麼沒了。
燈影跳躍著,陸雨梧重新躺下去,閉起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今夜種種,他睜開眼,再一片昏暗的燈影之間,他不由看向自己這一雙手。
他握過一根棍子,還打了人。
此時,一牆之隔,隱約的咳嗽聲傳來,陸雨梧頃刻回神,他不由道:“你怎麼了?”
“沒什麼。”
細柳閉著眼,一手下意識地扶著左肩,每咳嗽一下都
會牽動那根銀針戳刺她的血肉,幾乎是過了好一會兒L,隔壁忽然又傳來他的聲音:“你此前說,你夢到過圓圓……”
細柳一瞬睜開眼。
她將周盈時的死訊告知陸雨梧的那夜,他便從她口中聽到“圓圓”這兩個字,但多少天來,他一直不敢輕易撕開這道口子,怕自己七年的尋找終成虛妄,怕盈時真的悄無聲息地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終要愧對父親的遺願,愧對周世叔曾經對他的愛護。
但朧江墨撕碎了玉海棠的謊言。
到今夜,他終於可以問得出口:“你都夢到她什麼?”
這一刻,細柳腦海中閃過一些畫麵,但那實在太模糊了,她隔了片刻才道:“我夢到……一個人,他在喊圓圓。”
她想到浮金河橋下的油布棚中,陸雨梧手腕上的紅痕,她怔怔地說:“那個人……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