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冬至(八)(2 / 2)

同心詞 山梔子 20154 字 9個月前

陳平在旁小心地喚了聲。

陳宗賢一霎回神,他神情晦暗,對陳平道:

“去,找費愚,令他迅速趕去江州——截殺陸雨梧。”

江州已經不再下雪了,但天仍然是濕冷的,煙雨蒙蒙,天色青灰暗淡,細柳戴著鬥笠立在楊柳樹旁看著不遠處那姓劉的鄉紳家門口,被破衣爛衫的百姓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造反了造反了!”

姓劉的鄉紳是又怕又怒:“你們這些賤民,光天化日是不要王法了嗎?”

“我們要公道!”

百姓當中有人喊道:“官府不給我們公道,我們就自己來討!”

“對!我們自己討!”

那鄉紳幾乎被他們的吼聲嚇得腿軟,他勉強被家仆扶住,揚聲道:“蝗災那是天災!是老天爺不放過咱這兒L,你們跑到我這兒L來要什麼公道?”

“老天爺不放過咱們,咱們就不活了嗎?若不是你們這些老爺不讓捕蝗,我老母豈會餓死?”一個赤膊的漢子手中是一根木棍,他指著那鄉紳:“要不是你們!我們怎麼會一口糧食都剩不下!”

“供奉蝗神難道不是為了我們大家?隻有蝗神不再降罪於江州,咱們這兒L才不至於再鬨蝗災!”

那鄉紳苦口婆心:“但你們若再這樣胡鬨下去,往後當心蝗神再降罪你們!”

“往後?”

一個老漢動了動鬆弛的眼皮,他張了張嘴,露

出來光禿禿的牙床:“人都餓死了,哪裡來的往後?隻有你們這些老爺還有往後,我們這些人,眼看著一家一戶的,都要死絕了……”

他抬起頭望向陰雨連綿的天幕,雨滴砸在他眼眶中,他眨了一下:小老兒L不知道咱這兒L的人犯了什麼錯,有個蝗神老爺一定要懲罰我們……如果咱們認罪,它就息怒,那咱們認罪就是,可是它息怒了嗎?‰_[(”

他的聲音不算大,也並不嘶聲力竭,就那麼呢喃似的:“它不肯,不肯哪……餓死我的老太婆,餓死我的兒L子兒L媳,連孫兒L都死了,神不佑人,那還叫什麼神?它是害人的妖怪,是你們供養它來吸我們的血脈!”

“打蝗神!”

“打蝗神!”

百姓們一個個哭喊起來,他們雙目赤紅,衝向鄉紳的大門,那些護院的家仆根本攔不住,姓劉的鄉紳更是被絆倒,也不知道誰踩了好幾腳他的屁股,他抬起頭來隻見眾人衝入他的宅門,他大驚失色:“不許進去!不許進去!”

但沒人搭理他,他們衝進富麗堂皇的宅院,找到那尊蝗神像,推倒它,砸碎它,搶了糧米,拿儘金銀。

“他們這麼做,若燕京追究起來,豈非是砍頭的罪過?”

陸驤看著遠處的亂象,不由擔心道。

“他們這些人將百姓敲骨吸髓不算罪過,百姓求一條生路就是罪過了?”細柳注視著那些被逼上絕路,拿起來棍棒的百姓,“何況燕京若真要追究,也該先看看這些鄉紳做了什麼,是他們把百姓逼成這樣。”

在江州的這些天,細柳與陸雨梧以知州方繼勇為破口,大致已經理出來個所以然,江州如今這副情狀,一半確是天災,但另一半卻是實打實的人禍。

如方繼勇,陳夫人的親弟弟孟桐之流,他們與江州一乾鄉紳合謀,所謂蝗神看似是他們為化解天災而供奉,但實則隻不過是一個蒙蔽視聽的幌子。

他們不讓人到自家的莊田捕蝗,本就是存了心要這場蝗災加劇,使百姓無糧,如此一來百姓為了活下去就隻能變賣田地,而孟桐之流便在此時以極低的價格從百姓手中買到更多的田地。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不惜變天災為人禍,活生生餓死鄉民,使江州淪為煉獄。

“他們將百姓玩弄於鼓掌之中,”

雨水在陸雨梧的傘沿滴答,“將百姓對於上天的敬畏變成困住他們的枷鎖,可百姓不是傻子,人人拜神是請神護佑,使人遠離災厄,好好活下去,可若是這個神不肯讓他們過得好,一定要讓他們死,那麼神對於人就沒有意義。”

“神不佑人,則人必殺神。”

陸雨梧看著不遠處的那些人,他們在這樣灰暗的天色裡,如同生動的流墨,在天地這一張宣紙上肆意鋪陳。

“公子,我們既已掌握了孟桐那些人的罪證,應該儘快回京才是。”

陸青山在旁說道。

正是此時,一個帆子悄無聲息地來到細柳身邊,道:“左護法,陳府傳信,命您今夜啟程。”

乍聽此言,細柳不由與陸雨梧相視一眼。

“青山,你帶著證據先回京,找祖父。”

陸雨梧下令道。

江州城大亂,那位陳夫人終於坐不住了。

百姓們雖闖入好些個鄉紳家裡推倒了蝗神,卻沒一個去強闖陳府的,隻是有不少聚在陳府外麵懇請陳閣老陳宗賢為民做主。

他們堅信一生清名的陳宗賢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誰也不知道奪他們田地,斷他們生路的蝗蟲裡,有個姓孟的就在其中,一直吸著他們的血,吃著他們的肉。

孟氏罵了自己的弟弟孟桐好半天,嗓子都啞了:“你做的那些事,我到如今都沒有告訴老爺,他還不知道你打著他的旗號跟方知州他們在一塊兒L做了什麼,而今這些暴民鬨大了事端,老爺他若知道了……”

“姐……”

孟桐此時也是一身的冷汗:“這些刁民是在造反!你先不要告訴姐夫,我……我是認得幾個手底下有兵的大人的,我多送些銀子,請他們來江州平事就是!如今什麼臨台、永西都有刁民造反,倒時咱們就說這些人也扯了旗子造朝廷的反!將他們殺乾淨就都好了!”

孟氏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L在孫府怎麼樣了,此時是眼淚漣漣:“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將陳家田裡的東西都運走!”

此時庭外煙雨之中,一個戴著鬥笠的紫衣女子行來,她腰間銀飾被雨水衝刷得雪亮,兩柄短刀在腰側凜冽生光。

“夫人。”

細柳上了階,在門口站定。

孟氏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一見她便連忙道:“細柳姑娘,你有多少人?他們都可靠嗎?”

“夫人放心,我手下兩百餘人,皆聽夫人號令。”

細柳微微垂首。

孟氏點點頭,此時全然沒了往常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我女兒L苓娘還在孫家,你快讓人去接她,天一黑,咱們就帶著貨物趕緊走!”

說罷,她一把抓住弟弟孟桐的手:“我不管你使什麼手段,這裡的爛攤子你去收拾!”

天邊雷聲轟隆一陣響,孟桐渾身的肥肉都顫了一下,他勉強定神,對姐姐道:“姐,你放心吧,你們先走,江州城這點事,天高皇帝遠的,還不至於馬上就能傳到京城去,隻要我找來人收拾了他們,倒時怎麼說,都是咱們的理!”

細柳恍若未聞,負手立在一旁,一言不發,鬥笠之下,她側臉蒼白而沉靜,但沒由來的,孟桐看了她一眼,隻覺得一股子寒氣順著脊骨紮到了心裡,他倒也顧不上多想,趕緊衝入雨幕裡,去安排自己的妻兒L老小跟著姐姐孟氏一塊兒L走。

這樣一個大戶人家避禍也是拖拖拉拉的,細柳將柏憐青支去孫家接那陳苓娘,自己則帶著一行人趕去陳家的莊田。

陸雨梧一身藏青棉布袍,與陸驤等一乾侍者混在其中,不算寬敞的山道上,往下便是蜿蜒曲折的山徑,那些常年蟄伏在陳家莊田附近的人到了今日方才顯示他們的真身,濃雨之間並看不清楚

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但細柳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兩三百應該是有的。

孟氏被人扶著走在前麵,細柳等人則跟在後頭,孟氏的衣擺繡鞋都沾了濕泥,但她卻根本顧不上這些,細柳遠遠一望,那些人似乎都在田間地頭,不避風雨地俯身挖著什麼。

“夫人!”

管家陳添德迎上來。

孟氏心裡急得很:“他們還要多久?”

“快了,如今要緊的,還是……”陳添德說著,忽然瞥了一眼後麵不遠處的細柳,聲音放低許多,“還是廟裡的東西,好些不能受潮,用油紙小心裹著,如今搬挪也十分不便……您還是先去廟裡避避雨吧!”

說罷,他抬頭再度看向細柳等人:“你們就在這裡等著!”

細柳看著孟氏夾在腋下的金絲楠木的匣子,這一路她從沒讓人碰過,細柳手中一粒石子飛出,打在孟氏的繡鞋邊緣,孟氏腳一崴:“哎喲!”

這時一隻手及時扶住她,孟氏抬起臉來,隻見鬥笠之下,那女子眉目脫塵。

“夫人您怎麼了?”

陳添德著急忙慌的。

“夫人還能站得住嗎?”細柳問她。

孟氏腳踝疼得鑽心,她搖了搖頭,隻見細柳皺了一下眉,說:“可能傷了筋骨,我給您複位就是。”

這裡哪有什麼大夫,又是這麼著急的當口,孟氏想也不想:“好,千萬彆誤了咱們的事。”

“舍弟隨身帶藥,我請他過來。”

細柳將孟氏交給兩個隨行的婢女,隨即轉身走了回去,避開造船堂中人,她低聲對陸雨梧道:“身上有藥嗎?”

陸雨梧看了陸驤一眼,陸驤立即從身上掏出來好多個瓶瓶罐罐。

陸雨梧接過來,對她道:“沒有治跌打的。”

“糊弄她夠了。”

細柳說著,與陸雨梧一道往前麵的那座小廟去。

那廟門不大,此時進進出出不少人,細柳一邊走近,一邊觀察著他們,那身粗布麻衣底下,似乎都藏著不離身的兵器。

他們從廟門中搬出來一個又一個的箱籠,外麵都用油紙裹得很嚴實,似乎是怕被雨沾濕。

這廟並不大,進了門,當中一座彩漆的蝗蟲塑像十分碩大,更襯得廟裡一點也不寬敞,那些人都從蝗神像背後抬著東西出來,正好搬得差不多了,陳添德便將他們都打發出去,隨後一名婢女將孟氏扶到一張圈椅上坐著,褪下來鞋襪,她的腳踝已經紅腫。

陳添德他們就在門外,細柳隨手從陸雨梧手中取了一個瓷瓶,走到神像後,倒出來一粒淡綠色的東西,她隻能睜眼說話:“夫人,內服。”

孟氏臉上閃過一絲遲疑。

細柳當即將那東西吃下去,甜甜的味道在唇齒化開,她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陸雨梧。

她這才又倒了一粒給孟氏。

孟氏吃下去,麵露迷茫:“怎麼這麼甜呢?”

細柳麵不改色:“舍弟怕苦,帶的藥都有個甜味。”

陸雨梧就背身站在神像前,這幾日已經習慣了她在人前一口一個“舍弟”,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外麵下起了暴雨,那陳添德在外頭忙得不可開交,不斷叮囑著那幫人快些。

雷聲轟隆不斷,細柳瞥了一眼孟氏捧在膝蓋上的匣子:夫人,可能會有些疼,您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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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著,俯身之際,飛快點了孟氏的穴,孟氏根本來不及驚叫便昏了過去,電閃雷鳴,兩個婢女也倒了下去。

細柳立即將孟氏手中的匣子拿起來,竟然沉甸甸的,她摸著寶珠搭扣打開匣子,一盒如冰剔透的翡翠玉石滿滿當當。

陸雨梧趁陳添德沒往裡看,幾步繞過神像走到細柳身邊,他目光在那滿匣子的玉石當中一凝,他神色陡變,從中抓出來那一枚碧綠通透的玉兔,不同於那一匣子栩栩如生的名貴玉雕,這玉兔雕工極為生澀,卻是一塊上好的玉料。

細柳察覺他的一絲異樣,她本以為這匣子裡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卻不想隻是一匣子的玉石,但她看著匣子裡金絲織錦的襯布,也不知為何,忽然間一種微妙的熟悉感襲向她,她幾乎是本能地摸向匣子底下邊角最不起眼的一處用力一按,匣子當中裹著襯布的木板忽然一翻,玉石輕微碰撞陷下去一半。

昏黃燈影之下,細柳從夾層底下摸出來一個冊子,緞麵的封皮上隻見一行陳舊字痕——《蘢園手記》。

陳添德正在門外,沒聽見裡麵一點聲響,他正覺得奇怪呢,才要轉身進去,卻聽見一陣馬蹄踩水之聲越來越近。

那一行人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為首之人手握一柄長刀,他身形魁梧,踩著馬鐙飛身而來。

“來者何人?”

陳添德心裡一咯噔,大聲一喊。

陳家所有的人持刀過來,那人卻輕鬆掠雨上階:“細柳在哪兒L?奉陳閣老手令,此人不足信,夫人勿用!”

“細柳……”

陸雨梧回頭一望,喚她。

細柳當即將冊子隨手塞入衣襟,一吹竹哨,隨後一把拉住陸雨梧的手:

“先從後麵出去。”

京郊紫鱗山上冬雪未化,明月朗照,滿山皚皚。

洞府中衣衫青白的男女弟子來來去去,靜無一聲,中天殿後的龍像洞中,素白的長幔遮掩了石階上那一張長榻。

榻上是久未露麵的老山主,他身披漆黑的鬥篷,嘶啞的聲音虛浮,幾乎沒多少力氣:“你許多年沒有擅自作主什麼事了,這回,又是因為細柳?”

玉海棠一瞬跪下去:“陸雨梧不能留,他已經查到了陳宗賢的頭上,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鬥篷之下,那老山主扯了扯嘴角,好一會兒L,玉海棠方才聽見他慢慢地道:“這是你自找的麻煩。”

玉海棠臉色一白,她當即俯身重重叩首:“海棠知罪。”

老山主的聲音從長幔後落來,明明很平淡,卻有一種刺骨的威壓:“我警告過你,她的反骨你捏不碎。”

“不……”

玉海棠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她下意識地脫口,隨即她望向長幔後的那道身影:“無論什麼,她都會忘的,她永遠不會記得自己是誰。”

“陳宗賢沒讓你的人去殺陸雨梧?”

老山主問道。

“是,沒有,”

玉海棠抬起來一張臉,眼底神情冷戾,“但我已經下令,讓江州的柏憐青避開細柳,與陳宗賢的人一道——殺了陸雨梧。”

兩方勢力合圍之下,一個針對陸雨梧的死局,可稱天衣無縫。

老山主許久不言,他佝僂著身子坐在榻上,半晌才歎了口氣,語氣頗有幾分複雜:

“若他此番能活著回到燕京,那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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