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雪天冷得砭人肌骨,乾元殿中卻因地龍烘烤而溫暖如春,殿內的宦官宮娥們幾乎都被捂出一身熱汗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可那位躺在龍床上的皇帝陛下卻還在喊冷。
曹鳳聲自己也是滿頭熱汗,卻不得不令人再拿兩個炭盆來放在龍床邊上,建弘皇帝昨日才去了一趟皇後宮中,又見過幾位因為陸證推行增補政令鬨得朝廷天翻地覆而跑到他麵前來大吐苦水的勳貴,看著精神頭很好,卻不過短短一夜,建弘皇帝便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隻見那位苗地來的大醫烏布舜一踏進殿門,曹鳳聲便立即揮退了殿中所有宮人,乾元殿裡靜悄悄的,隻有炭盆裡偶爾劈裡啪啦地響。
“烏布舜……”
建弘皇帝見烏布舜摸著他腕上鼓動的筋脈久久不言,他浸滿血絲的眼珠動了一下,艱難地喘息,“時間……不夠了?”
他形容消瘦,一旦雙眼再沒有那股子支撐他的精氣神,他就如枯朽之木,一層皮底下,隻剩一把骨頭,再撐不起來一副勻稱的好架子了。
“皇帝陛下是天子,您本有超乎常人的毅力,”烏布舜說著,頓了一下,他鬆開建弘皇帝的手臂,低下頭去,“距離蟬蛻幼蟲成形,至多還有半月。”
曹鳳聲在旁,乍聽此言,他雙膝一軟,跪倒在龍床前,顫顫巍巍:“陛下……”
建弘皇帝似乎反應了許久,他怔怔地盯著帳子看了片刻,才垂眼慢慢地看向床邊的人:“大伴,咱們得快些。”
像是喃喃似的,建弘皇帝一雙眼睛透過簾子好像在望那道緊閉的朱紅殿門:“老師……莫負朕。”
飛雪漫天,內閣議事廳中正是劍拔弩張,銅盆裡炭火劈啪一響,那吏部侍郎馮玉典忽的一下從圈椅裡起身:“那孫成禮是什麼人?讓他負責此次清吏地方之事?他憑的什麼?”
戶部侍郎王固“嘿”了一聲:“那孫大人怎麼了?人家那也是定康年間正經的一甲進士出身,論起資曆來,比你馮侍郎還早兩年呢!這麼些年在翰林院,哪個不說他為人清正?清吏不正是要這樣的人來嗎?”
馮玉典冷笑一聲:“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算盤珠子都崩我臉上了!”
那孫成禮在翰林院多年,若此番真的接下這差事,離入閣也就不遠了!
“喲,”
王固不甘示弱,“怎麼沒崩死你啊?”
“你!”
馮玉典正要破口大罵,卻聽得陳宗賢一聲:“秉儀,守元,你們都消停些。”
守元是王固的表字,他一向誰的勸都不聽,多少隻聽首輔陸證和次輔陳宗賢的,這會兒便也立即消停下來,跟馮玉典兩個誰也不吭聲了。
此時,陳宗賢看向坐在正中一言不發的陸證,道:“陸閣老,我也以為孫成禮不合適,這人選咱們還需再議。”
“可如今卻沒有那樣多的時間再議了,”
陸證終於開口,他對上陳宗賢的目光,“慶元鹽政上的事先處置了一批犯官,如今補上去的官
吏也都補得差不多了,肅清地方也是大事,非一個廉潔之人不可,我知道,燾明你與孫成禮本是親家,在這件事上,你心有避諱也是正常。”
陸證說著,抬手一拱:“咱們是為大燕社稷,為聖上做事,舉賢當不避親,依我來看,此事非孫成禮不可。”
陸證一錘定音。
陳宗賢雖麵上不顯,下頜卻略微緊繃,一雙眼睛望著陸證,神情莫測,誰都知道孫成禮是他陳宗賢的親家,誰也清楚,白蘋洲與蓮湖洞的水火不容。
孫成禮出身白蘋,卻被陸證這個蓮湖洞首輔推上肅清地方官場的欽差之位,這絕不可能是他陸證摒棄黨爭而選賢舉能。
自大燕立朝之初至今的勳貴已不剩多少,隻有在曆代帝王上位之際站準了隊的世家才有機會綿延至今。
靠著祖上積德,以及自己絕佳的站隊直覺,世家勳貴才能得以至今保留一些特殊的待遇,家中子弟若為官,總能比普通人多上幾條捷徑。
但陸證此番清吏,說要裁撤冗官,什麼是冗官?不就是那些混日子拿官俸的世家子弟?
這些日子,世家勳貴已找皇帝哭過幾回,但皇帝的病時好時壞,他們也僅有昨日才真正見了皇帝一麵,還沒說出個所以然,皇帝就又病了。
陸證憑著自己是皇帝的老師,深受皇帝信任而毫不留情,大刀闊斧地進行著他的革新之策。
好像整個大燕至此已無人敢違逆他的意願。
他斬斷那些個世家勳貴的生路,也將自己置身風口浪尖,但與此同時,陳宗賢卻不得不被他拉進這風雨裡,陳宗賢不是沒有想過辦法應對,可陸證卻像是已經為革新而瘋魔,不用陳宗賢出手,他先屢次撤職蓮湖洞出身的要職官員,補上的,要麼是寒門士子,要麼是白蘋中人。
這樣的手段幾乎令陳宗賢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此時此刻,他分明嗅到了一分危險。
陸證這麼做,遭人恨的就不隻是他一個人,還有被他提拔起來的每一個白蘋洲人,勳貴根深,乃百足之蟲,死猶不僵,何況這些人一定會竭儘全力地去掙回他們的生路,若能不死,誰想死?
可這樣的天翻地覆,陸證果真能從中抽身嗎?
陳宗賢不由深深地看向那位坐在正中的首輔,在內閣這麼多年,他好像從沒將陸證看得透徹。
他老了,也瘋了。
仗著一個病弱皇帝的信任,陸證已經無法無天了。
“陸閣老!”
馮玉典心中有異,立即浮在臉上,身邊一直不說話的蔣牧忽然按住他的手,馮玉典再看陸證那副不容置疑的神情,隻得強咽下去。
外頭風雪重,這幾日馮玉典心中憋悶,再沒跟著陸證一塊兒走了,陸證出了宮,坐上陸府的馬車回去。
天還沒黑,一個人便上門來拜訪。
他披著雪氣,幾乎是跟陸證前後腳出的宮門,回去換了身衣裳,這便悄悄來到陸證府上,進了書房便作揖喚:“陸閣老。”
陸證朝他招招手:“子放,來坐。”
來人正是禮部尚書蔣牧,他五十多歲,頭發還沒見白,在陸證這位耄耋老者麵前便更像個小年輕了。
“閣老,您彆怨馮秉儀,他不知道您的苦心。”
蔣牧恭謹地坐下,火盆邊煨著一壺茉莉花茶,並不用來喝,隻是就著熱氣讓人嗅聞茉莉香氣。
“如今是他在怨我,”
陸證笑了一下,“我知道他有兩個門生在慶元地方上,他們都是好的,在地方上做事也都儘心儘力,而我這回趁著料理慶元鹽政的工夫,也將他們給貶了職,秉儀是個直脾氣,怨我處事不公也是正常,我卻沒什麼怨他的。”
蔣牧捏著膝上衣料的手一緊,他喉嚨乾澀:“陸公,我寧願像秉儀一樣,什麼都不知道。”
“如今各處要裁撤冗官,庸官,正是世家勳貴人人自危的時候,他們動不了您,便在桂平挖出您侄孫為官的數條罪狀……”
蔣牧說著,抬起臉來,“以往就是陸家各房再仗著您的名聲,您也從不對家中之人徇私,怎麼這回……您卻要我按下來?”
陸證抿了口茶:“我雖子嗣不豐,如今兒子早逝,隻剩下一個孫兒秋融,但我那個侄兒有子孫福,經營起那麼一大家子,外人看了,我陸家還真是枝繁葉茂,熱鬨非凡。”
“可這家裡人多,事端也多,”
陸證迎上他的目光,“若自己端正,哪能被彆人抓住把柄?但這回大抵也是被逼無奈了,我那侄兒已上門求了我小半月了,人都消瘦了一圈,我老了,總有不忍心。”
“不忍心?”
蔣牧一個忍不住,“您對自己尚且忍心,難道他們都上門來哭一哭,求一求您,您就不忍心了嗎?他們在地方上的所作所為,那是被人拿了實證的!我今日能按下,來日,那來日……滿朝廷又有話說,到時所有人都真當您隻對自己人容情,對異己無情了!陸公……他們要鬨,鬨到陛下跟前去詆毀您!”
“詆毀?”
陸證揉撚著這兩個字,他抬頭看向門外,風雪呼嘯,“什麼是詆毀?我陸家的人都是依附著我而活的,這是他們給自己選的路,我無論願或不願,我都要照拂他們,可這條路走到底是個什麼樣——他們也休想回頭了。”
蔣牧霎時渾身一震,他滿背冒出冷汗來,緊緊地盯住陸證,失聲:“陸公……那您自己呢?”
“不想想您自己嗎?”
蔣牧的聲音有些顫。
茶煙縷縷,陸證看著門外飛浮的雪,心中卻想江州此時該是個什麼樣的天氣,他氣定神閒:“為人,便是為己。”
江州沒再下雨,天氣是濕冷的,到了夜裡就更冷,那姓杜的老郎中在山上找了草藥讓村漢在破廟外煎,老郎中一進門就看見陸雨梧守在那個年輕女子身邊,一盞燭火映照,他沉靜地盯著那女子蒼白的臉,一言不發。
“小子,”
老郎中跛著腳走近,調侃似的,“這女娃娃到底是你什麼人?我瞧你還挺心疼的
,很重要啊?”
陸雨梧好一會兒才回神,他的目光掠過她眉眼,又順著老郎中的話想了想,道:“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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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一個人的容顏改換,她也還是那副神魂,是足以令人在皮囊之外感受到的一種熟悉,可是因為這張臉太過不同,他還是會在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中猶疑不定。
是她嗎?
不是嗎?
可是他抱著滿懷的不可思議喚出那聲“圓圓”,已經使他突破皮囊的迷障,終於肯正視自己心中所想,而她在渾噩中的回應,他敢確定,那是圓圓的回應。
陸雨梧想起那位紫鱗山主,玉海棠用朧江墨將盈時化為細柳的同伴,道出一個死訊,欺騙他,也欺騙細柳。
玉海棠大費周章,便是在掩蓋一個事實——
她將曾經的盈時,變成了如今的細柳。
廟外風聲呼嘯,陸雨梧定定地看著她,可到底是什麼辦法,才能如此徹底地改變一個人的模樣,哪怕身為故人,他也不能從她的五官當中找出一分一毫的熟悉。
可除了這張臉不夠熟悉,她的秉性,她的習慣,從來都在。
無論是細柳,還是盈時。
她永遠都是她自己。
“藥來了!”
那村漢總算將藥煎好,用一個缺了口的瓷碗盛過來,寒風這麼一吹,也不算燙了,老郎中一邊收拾著自己的藥箱,一邊看那少年接過碗扶起來那昏睡中的姑娘,一點一點,十分耐心地喂她喝藥。
“這服藥下去,她的喘症便會好受許多。”
老郎中說著,背起來藥箱,抓起來一截竹竿當拐杖:“但她的蟲毒我卻是治不了的,你還是趕緊帶她去找苗地的郎中看看吧,蟲毒凶險,也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命活。”
陸雨梧喂細柳喝過藥,抬起頭來:“你們要走了?”
老郎中點點頭:“不走在這兒生根啊?我準備了好幾大包耗子藥,不給那狗官吃了,多浪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