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恂忽然醒了。
天似乎暗了,燭火滿室。
床幔被窗戶縫隙拂來的風吹得輕緩飛舞,楚召淮擁著被子蜷縮他懷中,因睡姿不好鎖鏈已將雪白的腕子磨出一圈紅痕。
……以及麵頰上的一點痣。
姬恂怔然瞧著,恍惚中這點痣和夢中大雪紛紛揚揚相重合,魔怔般緩緩伸手觸碰那顆痣。
可還未靠近,一道聲音似乎從天邊傳來。
“姬恂,回去。”
姬恂霍然抬頭。
血海屍山,雷光轟隆隆撕破天似的朝地麵砸下,震得天地都在顫。
少年將軍縱馬而來,喘息聲和震耳欲聾的雷聲交織,雷光將姬恂滿是水痕的臉照得煞白一片。
“皇兄!”
遍地屍身,寧王渾身是血,沉聲道:“你來做什麼?不是讓你等援軍嗎?”
“援軍將至,重山已去迎。”姬恂十六歲生辰還未過,麵容稚嫩卻已有未來運籌帷幄的雛形,拔出纏金刀悍然劈開麵前敵軍。
寧王蹙眉:“姬恂,回去!”
姬恂不願,充耳不聞握著劍就要衝上去。
寧王厲聲道:“周無殃,攔住他,將人送回大營,莫要出來搗亂!”
周患領命上前,一把將姬恂抱到馬上。
“小殿下,請隨屬下回營帳。”
姬恂怒道:“我已不是孩子了!”
寧王道:“帶走!”
周患稱是,駕馬帶人就走。
姬恂掙紮道:“皇兄——!”
周患惟寧王的命令是從,充耳不聞將人帶回營帳。
晉淩接壤敵國,數十年來備受侵襲,這場戰役是敵軍最後背水一戰的反撲。
姬恂已不記得那場仗是如何贏得了,也不記得之後情形如何,隻知曉雷光陣陣,援軍還未至,晉淩軍幾乎全軍覆沒。
直到即將破曉,有人在他耳畔說:“援軍到了。”
大雨滂沱,姬恂渾渾噩噩踉蹌著在屍山中翻找,周患頭上全是猙獰的血,臉色煞白拽著他的小臂:“小殿下,您身上還有傷……已有人去尋王爺了。”
電閃雷鳴,姬恂拂開他的手,輕甲已被刀刃砍得破爛掛在肩上,雙手發抖著翻看地上的屍身一具具去辨認麵容。
刀劍無眼,戰場將士的屍身麵容或遍布刀傷死無全屍,或滿臉是血死不瞑目。
大雨傾盆而下,澆濕姬恂單薄衣衫,秋雨的寒意徹骨往體內鑽,他懷著最後一絲期望,跪在血泊中一一分辨麵容。
戰場屍身太多,姬恂不記得自己翻了多少具屍身,趁著雷光辨認每一具猙獰的麵容。
到最後,他好似神智恍惚,隻覺得遍地屍身都長著同一張麵容。
每一個都是他要尋的兄長。
可每一個都不是。
直到天邊破曉,殷重山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
“殿下!”
姬恂渾渾噩噩抬頭望去。
昏暗光芒中,殷重山跪在血泊中,喃喃道:“王爺……”
姬恂幾乎是呆呆愣愣地爬過去,渾身發抖跪在那注視著躺著的人。
他注視已沒了氣息的人半晌,忽然說:“他不是皇兄……”
殷重山愣住了:“小殿下?”
“他不是皇兄。”姬恂麵色煞白,撐著手茫然往後退,好像地麵穿著兄長鎧甲的男人是索命的鬼。
周患扶住他的肩,低聲道:“小殿下……”
姬恂渾身一抖,近乎乞求地反手抓住周患,喃喃道:“他才不是皇兄!你們看他的臉……”
話音戛然而止。
姬恂怔怔注視著那句屍身脖子上掛著的狼牙,身體逐漸開始發抖。
大雨還在下著,羽睫輕眨緩緩滑落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半晌,姬恂俯下身,突然放聲而哭。
轟隆隆——
雷聲悍然劈下,好像直直落在姬恂後背,劇烈的痛苦順著脊椎遍布全身。
姬恂高大的身軀坐在床榻上,眸瞳黑沉沉注視著虛空,痛至骨髓的疼也隻是讓他身軀微微搖晃,被鎖鏈困住的手腕青筋暴起。
無數黑影圍繞在他周身。
分不清深陷幻覺的是揮刀朝他砍來的敵軍,還是伸手朝他探來的寧王,每個人好像都長著同一張臉,扭曲變幻,好似雲霧。
“殿下。”黑影如同霧氣似的跪在他麵前,殷重山的聲音傳來,“軍醫已驗了,王爺渾身傷勢並不致命,惟獨從後心的那道刀傷……看尺寸,是我軍獨有。”
明明打完這場仗就能有短暫的平和
明明援兵已至……
寧王卻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死在破曉前。
轟。
姬恂猛地按住額頭近乎森戾地對著虛空低喝道:“滾開!”
楚召淮守了一下午疲倦小憩片刻便被姬恂的聲音驚醒。
“王爺?”
姬恂渾身緊繃脖頸處暴起青筋蔓延出猙獰的好似枯枝似的紅暈右手處的鎖鏈因發著抖而不住叮當作響。
聽到熟悉的聲音姬恂倏地側眸看來。
他披頭散發玄衣寬袍好似厲鬼眸瞳甚至泛著猩紅凶悍而森然。
楚召淮一驚掙紮著爬起來往後縮了縮:“你、你還好嗎?”
姬恂不知有沒有認出楚召淮眸瞳擴散幾乎滿溢整個眼珠顯得比白日還要鬼氣森森他滿身令人驚懼的殺意偏偏不知為何又低低笑了出來。
楚召淮被他笑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逃卻沒地方隻能拚命往床腳裡縮。
姬恂手指泛著血絲輕飄飄一勾楚召淮腕上的鎖鏈
楚召淮吞了吞口水故作鎮定道:“王爺你要殺了我嗎?”
姬恂又笑了手緩緩撫摸楚召淮臉頰上的痣瞧著似乎能如常交流:“你這麼漂亮我殺你做什麼?”
楚召淮:“……”
啊?
姬恂清醒時會說出這般輕挑的話嗎?
楚召淮往後縮了縮。
姬恂體溫比尋常還要熱手扶著楚召淮的側臉緩緩傾身上前語調蠱惑極了:“神醫藥呢?”
楚召淮一愣:“什麼?”
“本王的藥。”姬恂手指一寸寸往下兩指輕鬆扼住楚召淮的脖頸低笑著道“隻要你拿藥來本王就不殺你好嗎?”
楚召淮心口輕跳艱難屏住呼吸訥訥道:“好。”
姬恂柔聲說:“真乖。”
察覺姬恂那要人命的手鬆開楚召淮鬆了口氣屈膝爬到床頭小案邊將下午熬好放在床頭的藥捧來。
“王爺請。”
姬恂也不用手接湊上去嗅了嗅笑著道:“這是本王要的藥?”
楚召淮佯作鎮定:“是的請王爺一飲而儘吧。”
姬恂似乎被逗笑
了,戴著鐐銬的手指輕柔撫著楚召淮端著碗的手,淡淡道:“這藥可解不了我的痛。”
雖然他說話如常,高大身軀卻始終緊繃,好似巨大痛苦隱忍經脈骨髓中,下一瞬就能徹底爆發出來。
楚召淮壯著膽子道:“這藥是我親手調配的,能緩解王爺的痛苦。”
姬恂似笑非笑看他,仍是不碰。
楚召淮心中疑惑。
這兩日姬恂喝藥時很乾脆利落,哪怕放了一堆黃連也能含著笑一飲而儘,怎麼現在如此警惕?
難道瘋症作祟,擔憂他下毒不成?
楚召淮正猶豫著要不要喝一口讓姬恂安心,卻見姬恂低笑著傾身而來,借著楚召淮端藥的動作湊到碗沿喝了一口藥。
楚召淮悄悄鬆了口氣。
看來還沒有太瘋……
鎖鏈叮鐺作響,姬恂寬大手掌扶住楚召淮的下頜,姿態散漫地覆唇而來。
楚召淮眼眸倏地睜大。
姬恂渾身燙得嚇人,雙唇相貼呼吸熾熱。
隻有唇齒中的藥汁是涼的。
為姬恂抑製痛苦的藥加了太多珍奇藥材,苦澀味衝天,楚召淮舌根後知後覺嘗到苦味,驟然反應過來,猛地伸手推開他。
左手還端著藥,楚召淮右手本能往前按在姬恂赤裸的胸口,還未好全的兩指陡然傳來鑽心的疼。
楚召淮眼圈通紅,不知是苦的還是疼的,嗓音都在發抖,褐色的藥汁順著唇角滑落下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你做什麼?”
姬恂還在笑:“試毒。”
楚召淮怔然看他。
即使他方才動過這個念頭,可這兩個字從姬恂口中說出卻格外刺耳。
再說了,皇室試毒難道需要嘴對嘴?!
下流!
楚召淮一時被姬恂弄懵了,手足無措道:“我、我沒有給你下毒,藥也是殷重山煎的,王爺可以問他。”
姬恂托著楚召淮的左手,眸瞳陰沉,淡淡道:“那神醫多試幾口。”
這世間,他不信任何人。
周遭仍是遍地孤魂野鬼,麵容好似一團霧在他身前四竄,連帶著麵前的楚召淮也逐漸模糊了麵容。
惟獨那顆痣灼眼。
突然,一滴水破開霧氣,緩緩從頰邊痣劃過。
姬恂混沌的神智一晃好似被那滴水浸得顛顛倒倒不知乾坤。
緩解姬恂癔症和痛苦的藥楚召淮接連熬了兩夜
畢竟是欠他的。
就算死在姬恂手中也算是還了幼時的救命之恩。
楚召淮聽話地捧著藥又喝了幾口這藥苦得他鼻間發酸眼眸輕眨苦出的淚順著下羽睫滾落。
啪嗒一聲落在姬恂手背。
姬恂手指猛地蜷縮。
楚召淮將冰涼的藥喝了半碗仰著頭看姬恂:“王爺可以了嗎?”
姬恂瞳孔收縮得極快他注視楚召淮滿是淚痕的臉恍惚中像是勉強從癔症中奪得片刻清明。
他眼眸怔然似乎不解地問:“為什麼哭了?”
楚召淮“啊”了聲胡亂擦了擦臉莫名覺得難堪:“沒有苦的……不是不是是甜的這藥很甜王爺喝一口。”
他端藥的手都在抖卻還想讓姬恂喝藥。
姬恂看著那碗藥眼前鬼影重重好像隨時都能將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