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帝想見白芨神醫,並非隻是單純想讓他為三皇子診治。
更多的許是試探楚召淮是否真為姬恂醫治好瘋症。
前往宮中的馬車上,楚召淮不安地交握手指,被養了一段時日終於有些血色的臉龐蒼白如紙。
上次進宮,楚召淮孤立無援,險些被燕平帝輕飄飄一句話殺了。
此番就算他再鎮定自若,也掩飾不住驚慌。
正忐忑著,一隻微涼的手緩緩握住他的五指。
楚召淮抬頭看去。
姬恂也沒看他,隻是將他的手扣在掌心,注視著車外隨行的禁軍,慢條斯理道:“彆怕,不會有事。”
楚召淮下意識道:“我沒怕……”
隻是說完,心臟又重重一跳,幾欲從喉中蹦出來,震得他胸口發疼。
楚召淮垂著眼看著發白的手指半晌,輕聲問:“陛下……會殺了我嗎?”
姬恂手一頓,放下簾子回頭看去。
楚召淮隻不過是剛過十八歲生辰的少年,被他和楚荊直接、間接地推入朝廷鬥爭中,朝不保夕,戰戰兢兢。
江南刺殺、城外山匪、宮宴……
幾次險些喪命,好不容易過了幾次安分日子,卻又被召進宮,唯恐小命不保。
姬翊和他年紀相差不大,最苦惱和畏懼之事也隻是國子監功課做不完罷了。
姬恂呼吸頓了頓,心尖像是被穿透,呼吸都泛著疼。
他緩緩傾過身,微涼的手指撫過楚召淮發抖的臉龐,放輕聲音道:“不用怕,你是我的王妃,隻要本王還活著,京城無人敢動你。”
姬恂很少用這樣哄人的語調說話,不陰陽怪氣,也不顯得混不吝。
楚召淮茫然看他,好一會才道:“我……隻是怕。”
怕十八歲一劫已至,更怕姬恂權衡利弊將他推出去送死。
可他不敢說。
姬恂看他額角已出了冷汗,忽然道:“停車。”
車夫勒緊馬繩,將車停下。
前來護送的禁軍縱馬而來:“王爺,有何吩咐?”
姬恂道:“回府。”
禁軍一愣,猶豫道:“可聖上有旨……”
楚召淮也嚇了一跳,趕緊抓住他的小臂:“沒事!”
姬恂
為他斬了攀咬他的大盜,已被都察院彈劾了,如今又要違抗聖上旨意,恐怕在朝中處境定會愈發艱難。
楚召淮不想姬恂為他違逆聖上,忙說:“真沒事,我現在已覺得安穩些。
姬恂仍是眉頭緊皺。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個欠嗖嗖的聲音。
“喲,我還當誰在此處擋路,沒想到竟是璟王殿下。
楚召淮掀簾往外瞧去,陸無疾騎著馬溜達著過來,身著帶刀侍衛錦袍,瞧著威風極了。
陸無疾在高頭大馬上微微頷首:“見過王妃。
楚召淮矜持點頭。
姬恂冷淡道:“你為何在此?
這廝正常說人話,陸無疾倒有些不適應:“奉旨護送璟王妃進宮為三殿下診脈。
聽這話意思,聖上並不想單獨見楚召淮。
姬恂不知想通了什麼,隨意掀下簾子:“走吧。
馬車這才幽幽往前。
陸無疾悄無聲息鬆了口氣,心中暗暗腹誹。
往常不是初五才犯病發瘋嗎,今兒怎麼一副煩躁得要砍人的模樣?
這樣鬨了一遭,楚召淮心中畏懼也散了不少,輕聲道:“看來聖上隻想我為三殿下診治,王爺不必擔心,如今應該憂心兵馬司之事要如何向聖上回稟。
姬恂懶得想,直接說也不過罰俸。
他也不靠俸祿吃飯。
馬車緩緩進了富麗堂皇的皇宮,過了宮門便要下車步行。
楚召淮披著姬恂的披風,脖頸狐毛領被冷風吹得浮在臉側,姬恂握著鳩首杖坐在那,視線一直落在楚召淮身上。
陸無疾恭敬道:“王妃,請。
楚召淮下意識看想姬恂。
姬恂一直注視著他,溫聲道:“沒事,去吧。
楚召淮緩緩吐出一口氣,被陸無疾帶著侍衛擁簇著前去三殿下的宮殿。
徐公公推著姬恂的輪椅往聖上所在的太和殿。
姬恂這幾年在京城中隻有一個閒差,又因不良於行和瘋症被聖上特許免朝謁,也就逢年過節宮宴時會進宮。
徐公公邊推著輪椅邊道:“殿下,這都察院的折子有不少也在斥您揮金如土,晉淩這些年沒有邊關來敵,就算富庶也不是您這般揮霍……
姬恂突然厭惡道:“聒噪,住口。”
徐公公一愣。
璟王爺雖然本性心狠手辣,可慣會用溫文爾雅的假麵來隱藏攻擊性,平日哪怕為難下人也隻是嘴上陰陽怪氣幾句,從不這般戾氣橫生。
徐公公瞧見他脖子上已暴起的青筋,似是發現什麼,忙閉嘴不言。
四周一片安靜,隻有輪椅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連路過宮人行禮也是悄無聲息,不敢發出絲毫聲音。
姬恂卻揉著額頭,似乎被吵得頭疼:“噤聲。”
徐公公驚了驚,低聲道:“王爺,無人說話。”
姬恂眉頭緊鎖,脖頸青筋根根分明,臉側已泛起猙獰紅痕,幾乎要破體而出,他死死握住輪椅扶手,不知有沒有聽到徐公公這句話。
眼看著太和殿將至,徐公公唯恐他冒犯聖上,眼神一動,侍衛上前想要將姬恂身上唯一的鳩首杖恭敬拿走。
這東西瞧著鈍而無力,可在姬恂手中便是要人命的凶器。
姬恂眉頭緊皺,察覺有人靠近的刹那倏地抬起鳩首杖,直直抵在侍衛胸口。
禦前侍衛瞬間驚得額間冒汗:“殿、殿下……”
姬恂似乎不認人了,漠然看他,眸底全是殺意。
直到徐公公戰戰兢兢道:“王爺,太和殿到了,陛下等您多時。”
姬恂沉默許久,終於將鳩首杖放下,隨手拋侍衛手中。
他看起來似乎清醒了,徐公公小心翼翼將人推進去。
燕平帝在殿中看折子。
陛下麵容瞧著比上個月宮宴時好了許多,頗有一種滿麵春風的康健,想來是服用望仙樓用藥人煉出金丹的緣故。
徐公公頷首道:“陛下,璟王殿下到了。”
燕平帝從桌案抬起頭,瞧見姬恂臉色煞白,蹙眉道:“明忱身體不適?”
姬恂額間汗水順著側臉滑落,連嘴唇都泛著慘白,他像是沒事人一樣,淡淡笑了笑:“沒什麼大礙,皇兄不必擔憂。”
燕平帝起身走至跟前,觸碰姬恂冰涼的手背和滾燙的肩膀:“都燙成這樣還說沒事?這個月的藥可服用了?”
姬恂想了想:“不記得了,應該服了吧。”
“胡鬨。”燕平帝眉頭皺得更緊了,“這種事也能忘嗎?”
“沒什麼大礙。姬恂氣定神閒道,“皇兄今日召臣弟來,又要罰臣弟幾個月的俸祿?
燕平帝幾乎被他氣樂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個——去,讓人按照方子給璟王煎副藥送來。
徐公公領命而去。
姬恂懶洋洋靠在輪椅上,還在惦記兵馬司之事:“皇兄,那江洋大盜胡亂攀咬臣弟的王妃,這種罪過死一百次也不為過,臣弟隻是殺他而已,沒淩遲處死已算開恩了。
“朕本來還覺得這亂點的鴛鴦譜你心不願,沒想到你倒真心愛護起來了。燕平帝無奈道,“聽聞召淮在臨安白家頗得真傳,醫術想必不錯,的確該哄著——他可曾為你探脈開過方子?
這話隻是隨口一問,姬恂卻知“醫術才是皇帝真正召見的目的。
若是讓燕平帝知曉楚召淮能解他身上之毒,恐怕會想方設法讓楚召淮死於非命。
姬恂笑起來,誇讚道:“自然。喝了神醫給開的藥的確極其有用,臣弟半個月瘋症發作三回,此等妙手回春的醫術,世間絕無僅有。
燕平帝眸中光芒一閃,麵上笑著道:“這話說的……有事瞞著皇兄?
姬恂道:“不敢。
“說罷,朕恕你無罪。
“這可是皇兄答應的。姬恂眉梢一挑,“——臣弟想和離。
燕平帝似乎沒料到這句話,疑惑道:“好端端的,為何要和離?
“枕邊人擅長用毒,又有個和大公主有些交情的院使舅舅。姬恂懶洋洋道,“姬抄秋怨恨臣弟此事眾人皆知,我不敢留這樣的人在身邊。
燕平帝沉下臉:“胡說八道!抄秋怎會因一個駙馬就怨恨上自己的皇叔?
姬恂默不作聲,把玩手腕的珠串,隱約瞧見泛著紅痕的青筋。
燕平帝沒有再繼續往下聊,徐公公已匆匆端著藥過來。
姬恂眸中閃現一絲譏諷。
之前他用的藥往往要熬上一個時辰往上才能引用,如今可倒好,半刻鐘不到藥便好了。
誰也沒說破,姬恂道了聲謝,將藥一飲而儘。
片刻後,渾身煞氣的“煞神好似被滿足的野獸,終於蟄伏起利爪,眉眼間也浮現些許柔和之色。
“多謝皇兄。
燕平
帝收回視線似乎有些無可奈何:“朕這還有望仙樓進獻的固本培元的金丹你身子差最近一段時日莫要往外跑了就在府中靜養吧也算堵一堵都察院的口。”
這算是變了花樣的禁足。
徐公公將金丹上前並未用玉瓶盛大剌剌放置小碟中。
姬恂看著鮮紅的大藥眉梢輕挑捏著隨手放在口中:“臣弟記下了。”
“去吧。”燕平帝道“這個時辰璟王府應該已探好脈了接他一塊回府吧。”
姬恂頷首:“是臣弟告退。”
侍衛前來恭恭敬敬推著姬恂的輪椅離開太和殿。
燕平帝注視姬恂離去的背影眸中神色複雜。
徐公公為聖上奉上熱茶試探著道:“王爺的話是真是假是否要派人潛入王府探查?”
“幾分真幾分假都無礙。”燕平帝淡淡道“繼續服用那虎狼之藥再以金丹重補就算楚召淮神仙手段他也活不過開春。”
徐公公垂著手沒接這話。
燕平帝揉了揉眉心太子資質平庸若非他暗中相助早已被姬恂神不知鬼不覺玩死了。
三皇子膽小無謀唯一有勇有謀野心勃勃、能和姬恂相提並論的卻是大公主姬抄秋。
燕平帝絕不會讓國祚落在女人身上唯一能指望的隻有太子。
和姬恂說了幾句話燕平帝便覺得精神不濟又服用一顆金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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