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趙伯匆匆從前院而來,走到寢房頷首稟報:“王爺,白院使來了。”
姬恂正在看從晉淩而來的信,頭也不抬:“讓他見王妃。”
若白鶴知還想著帶走楚召淮,可不會像上次那樣輕易放了。
趙伯猶豫道:“白院使……想見的是王爺。”
姬恂拆信的動作微頓,抬眸看去,似乎覺得很有意思,低笑一聲:“好啊,請白院使進來。”
短短幾日,白鶴知瘦了一圈,本覺得要去書房見璟王,可見管家越引越像去寢房,眉頭輕輕蹙起。
今日他並非來請脈,哪有見外臣要去後宅的?
璟王行事捉摸不定,白鶴知懶得多言,麵無表情跟著進了寢房。
正想行禮,視線無意中一掃,就見姬恂盤膝坐在寬敞榻上,四肢鎖鏈蔓延至床頭——儼然一副被“囚禁”的架勢。
白鶴知一怔。
“舅舅來了。”姬恂笑起來,絲毫沒有前幾日要殺白鶴知的戾氣,“舅舅坐,上茶。”
趙伯將熱茶奉上。
白鶴知眉頭緊皺。
這架勢,看來他是趕上煞神犯病了。
見白鶴知站在那麵無表情不做聲,姬恂也不嫌冷場,淡淡道:“舅舅今日來,是有要事同本王說嗎?”
白鶴知和他對視許久,忽然斂袍屈膝跪了下來。
姬恂眼眸一眯。
“白院使這是何意?”
白鶴知醫術高明,私下和大公主也有交情,雖然品階不高卻高傲得很,前幾次見了姬恂也從未行過如此大禮。
“召淮自幼失恃,身患心疾,楚家白家皆視他為累贅,也因天煞孤星的批文不願接近善待。”白鶴知垂著首,低聲道,“從小到大他沒過過什麼好日子,還望璟王殿下高抬貴手。”
姬恂低眉看他,眸中一片冰冷。
他自然知道楚召淮自幼過的苦,若非怕嚇到他,苛待過他的楚家白家一個人都彆想活。
姬恂胸口戾氣橫生,眸瞳冰冷:“白院使的意思,是想本王放召淮走?”
出乎意料的是,白鶴知搖頭:“不是。”
姬恂怔了怔。
在上次將楚召淮送到船上,卻眼睜睜看著他瘋跑下來後,白鶴知已不想再
違背楚召淮的意願強行將他送走。
白鶴知雖然跪著,語調卻不卑不亢,淡淡道:“璟王殿下將來隻有兩條路,要麼登大寳,要麼死無全屍,此事京城人人心照不宣,召淮跟著您想必也沒多少活路。
姬恂沒忍住笑了出來:“白院使膽子倒是大。
這事雖然人人心照不宣,卻從沒有人敢像白鶴知這樣直接說出口。
“事實如此。白鶴知並不畏懼,“若王爺對召淮真有那麼一絲真心,下官懇請莫要將他牽扯進朝廷紛爭中。
姬恂沉默良久:“你所求,便是這個?
“是。召淮心疾愈來愈重,最忌憂心思慮、擔驚受怕,若再發作恐怕會更加凶險。白鶴知深深俯首,額頭抵在冰涼地上,“求殿下無論如何保全召淮,下官願以命報答。
姬恂垂眼看著跪地之人許久,突然失笑了聲,隨意道:“舅舅起身吧,這般大禮,本王怕是要折壽。
白鶴知:“……
但願如此。
見白鶴知還跪著,似乎想得到姬恂準確的答案。
姬恂從一旁翻出一本書,道:“白夫人曾留下過一本手稿,許是對召淮心疾有些幫助,舅舅瞧瞧?
白鶴知是聰明人,聽出姬恂這話便是應了。
他無聲吐了口氣,乾脆利落斂袍起身,走上前將手稿接過。
楚召淮拿過手稿後就看了一遍便扔在小矮櫃中再沒拿出來過,這本是姬恂讓人照著謄出來的。
白鶴知飛快掃了一圈。
姬恂問:“可有用?
“有用。
姬恂一怔。
楚召淮於醫術一道極其有天賦,不可能看不出來這手稿能治他的心疾,可為何卻從來不看?
白鶴知忍著激動道:“下官能將這本筆記帶走嗎?
“自然。姬恂裝得和個人似的,溫和道,“辛苦舅舅了。
白鶴知一聽他叫“舅舅就恨不得把手伸到耳朵裡把腦子拽出來在地上東摔西摔,死了得了,強忍著膈應頷首道:“下官告退。
“舅舅慢走。
舅舅綠著臉走了。
姬恂坐在榻上注視著白鶴知遠去的背影,神色陰沉不知在想什麼。
這時,暗衛飛快回
來,將今日一半的王妃記注交給王爺看。
姬恂熟練接過,垂著眼一目十行看過。
直到視線落在最後一行,他整個人似乎怔住了,盯著那頁紙目不轉睛看了許久,不知怎麼倏地笑了起來。
***
楚召淮在姬翊院裡玩到下午,才不情不願地回去。
姬恂還是那個死樣子,盤膝坐在那看書喝冷酒,許是熱得渾身是汗,衣袍都換了。
見楚召淮溜達著回來,姬恂挑眉,笑著問:“今天去哪了?”
“王爺明知故問。”楚召淮輕哼了聲,坐在床邊給他探脈,“今日的《王妃記注》上沒寫嗎?不對吧,暗衛應該詳細記錄了我在姬翊院裡吃了幾塊糕點、喝了幾壺茶,就差把我笑嗆噴了姬翊滿臉點心渣子的事都記上了。”
姬恂:“……”
姬恂失笑:“還生氣嗎?”
楚召淮假笑:“哪敢呢。”
這脈象明顯不對,估摸著很快就得發作了,楚召淮歪頭又探了探,視線無意中瞧見他手上纏著的紗布,疑惑道:“你手怎麼了?”
姬恂將手在衣袖間隨意一藏,遮擋住泛著血色的紗布,淡淡道:“無礙。”
楚召淮也沒多想,正要收回手去準備拔毒的藥。
姬恂微熱的手倏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
楚召淮回頭瞪他。
姬恂笑起來,溫聲道:“如果我說,本王已將暗中盯著王妃的暗衛全都撤回來了……”
楚召淮一愣,詫異看他。
姬恂將他拽回床沿坐著,聲音又輕又柔:“……王妃可能消氣?”
楚召淮更茫然了。
他很清楚姬恂的脾氣,執拗強勢,一旦決定一件事就算以死相逼恐怕也不會為之動容,正因太過了解,他才不會妄圖因爭吵的方式來強行改變他。
“真的?”楚召淮不太相信,遲疑道,“為、為什麼?”
姬恂指腹懶洋洋捏著楚召淮的掌心軟肉:“本王突然良心發現,覺得此舉做的的確不像個人。”
楚召淮脫口而出:“您還知道呢?”
姬恂:“……”
姬恂涼颼颼看他。
楚召淮說完立即後悔,心虛地閉上嘴。
姬恂一而再再而三食言而肥,楚
召淮有些不敢信他,又試探著問了句:“你真的不會再讓人盯著我做記注?”
姬恂淡淡道:“王妃若是不信,本王發個誓?”
這話明顯陰陽怪氣,楚召淮卻沒聽出來,高興道:“好啊。”
姬恂:“……”
姬恂差點被氣笑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在楚召淮心中沒什麼信用,隻好按照楚召淮覺得最嚴重的發了個誓:“我若食言而肥,便叫我身無分文,淪為乞丐。”
楚召淮果然被取悅了。
這對鐵公雞來說可是最高等級的“詛咒”。
楚召淮徹底信了。
不過姬恂又加了句:“不過若你出府,無論去哪兒都要帶暗衛相護。”
京中過於危險,唯這一點他無法退讓。
楚召淮也怕死,若沒人跟著他八成不敢出門,眼眸眯著高高興興應了:“嗯嗯!”
見他明顯比白日歡快些,姬恂被折磨一下午的胸口難得鬆緩。
暗衛的《記注》接連許久,甚至簡便安心,姬恂不用時時費心關注楚召淮的言行舉止,反正總能在《王妃記注》上瞧見。
直到今天晌午將暗衛撤去,姬恂不知是即將發病還是不適應,渾身疲乏不堪,痛不可忍。
《王妃記注》幾乎讓他上了癮,乍一截斷好似那虎狼之藥,讓他心煩意亂,手指不自覺發抖,心臟越調越快,幾乎從胸口蹦出。
明明從上到下的經脈痛苦欲裂,意識卻控製不住想楚召淮。
想他在說什麼、做什麼,午膳吃了幾口,府中石子路滑,他又愛跑會不會摔倒,下人雖經過無數層嚴查,萬一有漏網之魚傷到他……
姬恂腦海中從不存放所有人的臉,惟獨楚召淮的五官麵容清晰至極,如今排山倒海似的蜂擁而來,擠得他頭痛欲裂,痛苦不堪。
斷藥和斷《記注》的癮兩相交疊,姬恂呼吸都泛著血腥味。
短短兩個時辰,他有無數次想要叫殷重山將暗衛重新布回去,讓人時時刻刻緊盯楚召淮,記那些明知道他會厭惡排斥卻絲毫不顧意願強行為之的《記注》。
好幾次,姬恂已將殷重山叫過來,“暗衛繼續盯著楚召淮”的話即將脫口而出,一瞬間的清明占據紛亂腦海,逼得他拔出匕首劃破掌心。
……好像唯有疼痛方能製止他不可救藥的瘋癲。
直到楚召淮溜達著回來,那股強烈的掌控欲才終於緩緩消下去。
楚召淮探完脈,就要去煎藥。
姬恂再次伸手拽住他。
楚召淮疑惑地垂頭:“王爺?
姬恂也愣了,似乎沒想到自己會伸手,好一會他才問:“去哪兒?
“給王爺煎藥。
姬恂仍握著他的手指,心不在焉道:“上午不是喝過了?
楚召淮迷茫看他:“你要病發了,得煎拔毒的藥——王爺怎麼了?很難受嗎?
姬恂好似用儘所有自製力才艱難將手從楚召淮爪子上撕下來,他閉上眼,神情冷淡:“還好。去吧。
楚召淮滿臉古怪地走了。
今天的姬恂好像格外粘人。
粘人?
楚召淮差點笑出來,這兩個字怎麼說都不該和姬恂放在一塊才對。
拔毒的方子極其難弄,楚召淮接連試了半個月才摸索出個新藥方,也不確定會不會有後症。
先試了再說。
如今姬恂體內毒性層疊,就算再有後症熬過去,也比如今這副瘋瘋癲癲的樣子要好。
楚召淮在外頭忙活許久,終於在黃昏時將藥煎好。
端著藥回了寢房,房中已燃好燭火,姬恂坐在榻上,垂著眼似笑非笑注視手中的東西,看起來有點陰惻惻的。
楚召淮猶豫了下:“王爺?
姬恂抬起眼,他似乎有些不認人了,眯著眼睛辨認半天才笑起來:“楚召淮。
平日姬恂都陰陽怪氣地叫王妃,很少直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