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狀態不太好。
與其說睡過去,倒不如說受驚過重導致暈厥。
白鶴知飛快為他施了針,不過這次過於嚴重,已不像昨日那樣能輕易穩住。
楚召淮呼吸越來越急促,垂在一側的左手幾近痙攣著劇烈顫抖,心臟的劇痛硬生生將他疼得清醒過來,睜開渙散的眼看著床幔。
白鶴知趕忙將藥喂到他口中。
楚召淮嘗到熟悉的藥味,求生的本能下意識吞咽,喉結剛一動癢意再次泛上來,整個身軀猛地顫抖,直接踉蹌著翻身將藥和血全都吐了出來。
白鶴知幾乎驚得魂飛魄散:“召淮!”
楚召淮哪怕意識不清也知曉要如何應對,氣息虛弱側身躺在床沿讓呼吸順暢,一隻手捂著額頭,眸瞳空洞無光,還在喃喃自語:“沒事了,馬上沒事了。”
白鶴知抖著手重新取了藥小心翼翼喂給他。
楚召淮終於順利吞下去,悶咳幾聲後呼吸好了些,也不再嘔血。
白鶴知原本不懂楚召淮為何要一隻手按著額頭,呆愣半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
楚召淮在哄自己。
刹那間白鶴知呆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好似感同身受楚召淮心疾的劇烈痛苦,心口疾跳而帶著酸澀劇痛。
白鶴知年紀輕輕孤身在京城任職太醫,幾乎拎著腦袋給貴人看病,一步步小心謹慎唯恐行差踏錯連累白家滿門。
做太醫容易知曉京中貴人不可告人的秘辛,若沒有家世一時不慎恐怕要命喪黃泉,好在他運氣極佳,得到大公主賞識,一路扶搖直上成為最年輕的太醫院院使。
白鶴知終於穩住腳跟,年前已盤算好白老爺子壽誕過後,便尋機會將楚召淮帶來京城安頓。
可再次知道楚召淮的消息時,卻是宮宴後傳得沸沸揚揚的“替嫁”之事。
白鶴知手指發抖,俯下身撫摸楚召淮慘白如紙的臉。
楚召淮察覺到熟悉的氣息,虛弱地歪頭在他掌心蹭了蹭,喃喃道:“舅舅……”
白鶴知心一顫。
這時趙伯從外匆匆跑來,手中端著白鶴知寫的方子熬出來的藥,大冷天滿臉都是急出來的汗水:“白院使,藥來了!”
白鶴知匆匆一側頭,手指在臉上飛快一蹭,飛快起身將
藥接過來,小心翼翼扶著楚召淮靠在他懷中喂藥。
趙伯暗暗瞧著白院使的側臉。
眼圈通紅,臉上還有未擦乾的水痕……
好像落淚了?
又一看床榻上楚召淮嘔出的血,趙伯雙腿幾乎軟了,哆嗦著道:“王妃……是、是沒救了嗎?”
藥汁熬得極濃,白鶴知輕輕扶著楚召淮的臉,傾斜著藥碗慢吞吞將藥喂過去,語調冷得很:“璟王府的人連句吉利話都不會說嗎?”
趙伯:“……”
看來王妃並無大礙。
楚召淮渾渾噩噩中也乖得很,藥再苦也沒有排斥,乖乖一口口吞咽。
這方子是白鶴知根據姐姐的手稿修改而來,又添了幾味護心脈的珍稀藥材,楚召淮似乎嘗出來了,懨懨靠在白鶴知肩上,茫然地喊:“娘……”
白鶴知用帕子為他擦拭唇角藥汁的動作一頓。
白夫人去世時楚召淮還小,這些年很少夢到娘,哪怕夢中有幼時之事,也是麵容模糊,瞧不清五官。
渾渾噩噩中,楚召淮沉重的軀體似乎變得輕飄飄的,宛如一團雲霧般緩慢漂浮。
視線天旋地轉,意識混亂。
楚召淮茫然站在一處一望無際的黑暗中,呆呆四望。
這是哪兒?
張開手一看,楚召淮歪頭更加迷茫。
他身著一襲墨綠色衣袍,精致華美,看樣式不太像成人衣裳,反而像是年幼的孩子才會穿的。
楚召淮眨了眨眼,想了許久才記起,他娘親很喜歡青綠兩色,年幼時給楚召淮做的衣裳一穿上,都會被人調笑叫他會蹦的小蓮葉。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隱約出現一道光亮。
楚召淮下意識邁著腿朝著光走去。
不知何時,他已變回年幼時的模樣,小短腿搗騰半天也才慢吞吞走了一小段路,反倒離那光越來越遠。
楚召淮微微喘息著,愣了一下後,很快就停下腳步。
既然追不上,那就不要了吧。
楚召淮很懂得隨遇而安,乖乖地看著那光越來越遠。
忽然,一隻手從上方伸來,輕柔按在他的肩上。
“為何不追了?”
楚召淮仰頭看去。
白夫人一襲青色裾裙
長身玉立,眉眼五官清晰,帶著笑注視而來——笑起來時和白鶴知極其相似。
楚召淮一時不知自己是誰,又身在何處,他卻不覺得驚慌,乖乖地回答:“追不上。
白夫人還是笑:“你都沒努力跑就放棄了?不想要嗎?
楚召淮疑惑道:“想要就一定能得到嗎?
問出這話,楚召淮又歪了歪腦袋,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說過這句話。
“好吧。白夫人蹲下來摸著他的臉,笑得眉眼彎彎,“那小水就隨娘親走吧。
楚召淮眼眸倏地睜大。
娘親?
似乎記起眼前人是誰,楚召淮高興極了,活蹦亂跳牽著白夫人的手:“娘來接我了!
白夫人站起身,垂眼看著還沒到她腰的團子眯著眼睛上躥下跳,沒忍住笑了出聲。
她牽著楚召淮的手緩步往前走。
四處全是能將兩人吞沒的黑暗,楚召淮卻絲毫不畏懼,開開心心牽著娘親的手往前溜達,他眼眸全是不加掩飾的笑意,好奇地問道:“娘,我們去哪裡呀?
白夫人隻是笑。
楚召淮等了等沒等到答案,索性不想了。
無論娘帶他去哪裡,他都樂意去。
隻是這黑暗中無人無光,為何遠處會有人在喚他。
“……召淮?召淮——!
楚召淮疑惑歪頭。
召……什麼?
“召淮!
暖閣中全是濃烈的血腥味,已至深夜,本已穩住的楚召淮忽然從夢中驚起,喉中不住嘔出源源不斷的血,呼吸越發急促,帶著瀕死的嘶啞,痛苦至極。
白鶴知守了一日,見狀幾乎瘋了,手捏著金針穩穩刺入軀殼穴位,強行吊住楚召淮的一口氣。
白日那場發作已足夠嚇人,如今這番模樣好似下一瞬便能氣絕而亡。
楚召淮心口疼得無法忍受,混亂間右手猛地按在胸口,圓潤的指尖狠狠用力,頃刻便將病白的皮膚按出五個血洞。
白鶴知一驚,立刻按住他的手。
楚召淮的力道極大,好像要將心剜出來,一邊喘息一邊劇烈掙紮,穴位上的針幾乎被深陷進去。
“召……
一隻手倏地從一側探來,握住楚召淮的手腕
強行按在榻上,製止住他的掙紮。
白鶴知動作極快,順勢將針悉數拔出,又將吊命的湯藥喂過去。
楚召淮喘息越發艱難,脖頸拚命後仰,近乎神誌不清地拚命掙紮,他痛得滿臉是淚,混亂間舌尖被咬破,唇角滲出猙獰的血痕。
“嗚!不要!疼!
姬恂瞳孔一縮,單手扣住楚召淮兩隻手腕,將人牢牢鎖在自己懷中擁著,另一隻手將虎口塞入楚召淮口中。
楚召淮痛到極致,狠狠地咬緊牙關,一口便咬出了血。
“嗚……
姬恂眉頭都沒皺一下,看著痛苦到幾近瀕死的楚召淮,嘴唇都在微微發抖,生平第一次知曉何為無能為力。
上次楚召淮發病時並沒有這般嚴重,服下藥後很快便有了效。
是因為他。
若不是因為他解毒而殫精竭慮,又在那日被折騰一夜,楚召淮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昨日白鶴知質問他時,姬恂隻覺得好笑,吊兒郎當地說出那句“心安理得。
姬恂眼底痛色一閃而過,眸瞳血絲遍布,垂著眼將楚召淮緊緊擁在懷中。
這人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
冬日這樣冷,一道寒風也能將他吹得四分五裂。
他心不安。
姬恂從看不慣旁人遇事懊惱隻會說“早知如此,我便如何這種軟弱的話,於他而言這隻是怯懦的逃避。
但在心痛到極致後,姬恂好似不受控製變成他最厭惡的軟弱之人,鋪天蓋地的歉疚遍布全身。
若是今日不去獵場,若是那日他清醒著並未對楚召淮做出卑劣之事,若是……
若是楚召淮從未遇到過他。
是不是就不會遭遇這些苦難?
“召淮……
楚召淮牽著白夫人的手,蹦蹦躂躂走了半天,忍不住疑惑道:“娘,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白夫人“嗯?了聲:“什麼聲音?
“好像是有人在喊我嗷。
白夫人忍俊不禁:“先走吧。
楚召淮繼續牽著她的手往前走,他忘性大,又問了句:“娘,我們要去哪兒啊?
白夫人終於停下步子,蹲下身溫柔注視著他,學著他的語調說:“到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