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太久皇帝,已經很久沒有什麼讓他感覺棘手的事,或人了。
皇帝肯定,上輩子皇後是記得他的,不僅記得他,還不願意親近他,一看到他的人,一轉頭一個猛子就紮進湖裡了。那毅然決然的模樣,不上邊疆為國捐軀真是可惜了了。
但是他現在沒法開口問,她要是什麼都不記得,這種聳人聽聞的事可能會嚇到她。
萬一她記得,那就更嚴重了,按她上回那種豁出去就不要命的架勢,難保會不會直接一頭撞個抱柱,血濺乾清宮。
難,兩麵為難。
連皇帝也感覺到不上不下難以處置的難題,就應該丟給彆人。他隻管要結果,至於中間的過程如何曲折如何達成,那不是他應當考慮的。
於是皇帝冷笑起來,“讓你進宮伺候太後,是命令,不是同你打商量。夏氏,你隻能謝恩。”
“可您方才明明說——”夏和易嚇得連不得正視天顏的規矩都忘了,吃驚地猛一抬起頭,對上那張臉,心裡實在沒骨氣也不合時宜地暗歎了一聲漂亮,然後就更震驚了,啐自己欣賞美色也要分個場合啊!然後再狠狠咽下一百句大騙子,憤憤不平地把腦袋埋回去,語氣也不大順暢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求萬歲爺成全。”
她要不是氣急了、快憋屈瘋了,絕對不敢這麼迂回的、柔軟的,戳萬歲爺的肺管子。
萬歲爺要不是氣急了,也不會做出半夜召她入宮這麼不合規矩的事,還掉份兒地用皇威威脅一個小姑娘。
兩個氣急敗壞但又不能宣泄的人,製造出了無法解決的僵持局麵。燭火被夜風吹得晃得搖搖欲熄,殿裡一片死寂。
良久,帶著驟涼寒意的聲音,緩緩地,一字一鋒芒地響起來。
“是誰給你的膽子,縱得你跟朕討價還價?”
夏和易自幼長在煊煌公府裡,分辨不出那樣徹骨的寒意是不是殺意,但直覺知道,直覺能讓她渾身汗毛都豎立起來。
是啊……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再是能跟萬歲爺並駕的皇後了,就憑她今夜的舉動,每一句話都能得個萬死的下場。
夏和易把頂嘴的衝動全壓了下去,她不是不能謹小慎微,但不願意就是不願意,事關終身,她真的說不了謊。
短短一刻,她將未來幾十年都想過了一遭,不管萬歲爺記不記得上輩子,她都已經把他惹火了,就算現在改口,萬歲爺也必定不能待見她,她要是改口說願意,被塞進某個犄角旮旯的宮殿裡,或是被萬歲爺記仇找機會處置了,或是一輩子見不到萬歲爺直至孤寂老死,她都無所謂。
真正令她感到害怕的是,隻要邁進這高高宮牆,就得一輩子和夏家捆在一起,為夏家圖謀,為夏家鞍前馬後,連死都不能死得暢快,不能自縊,就算病死老死,也得在宜陵裡爭一塊好地才能死。
光是想想,胸口就悶得要憋噎氣兒了。
不敢反抗,也不能答應,隻能裝啞巴不吭聲,決然往地上一磕,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厭世感,給人一種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錯覺。
皇帝望著那顆腦袋,毛茸茸伏在地上的腦袋,不得不抬手扶了一下額頭,手指觸到的地方正在思考該怎樣描繪她,總歸沒有一個是好詞兒。頑固不化,冥頑不靈,犯上作亂,死有餘辜。
皇帝感到困惑,他的皇後為什麼是這種人?
過去三年,他的後位上坐的真的是麵前這個人嗎?為什麼讓他感覺如此陌生?他那位寡言少語進退有度的皇後是被榮康公府的湖水醃傻了嗎?
夏和易快要頹然透頂了,靜靜趴著,等著鍘刀什麼時候真正落下來,喀嚓一下一了百了,大家都省了事兒。
一雙重底的玄色黑舄走過來,停在她麵前,也那麼靜靜停著。
她忽然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來,上輩子在榮康公府成親,手裡牽著一頭大花紅綢,從紅蓋袱下順著紅綢看過去,也隻能看見一雙纖塵不染的玄色皂靴。還不知不覺地聯想到,待除去蓋袱,他從新房的搖曳燭光中看過來時,眼底那抹複雜的溫情。
“夏和易。”萬歲爺開口叫了她的閨名,聲口裡再沒有剛才凜凜天威的恫嚇,也沒有故作禮賢下士的親切,平直的詢問顯得尤為真切,“你為什麼不願意進宮?”
夏和易愣了下,為他突然收斂的鋒芒。
也有一點因為,萬歲爺百忙之中居然能分出閒心來打聽她的閨名叫什麼,本來就是一件很令人訝異的事。
其實說到底,她不願意當皇後、不願意進宮,和萬歲爺本人並沒有什麼關係。他是一位好皇帝,是顯而易見的。但他是不是一個好丈夫,她沒有對比,不太好給出決斷,至少萬歲爺沒有苛責過她,還願意在其他小老婆麵前維持她正妻的體麵,外頭很多老爺們兒都做不到,她對此很是感恩。
他好好說話,她也知進退好好說話,直起來再一拜下去,實話道:“不敢再瞞萬歲爺,臣女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不願為涇國公府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