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鹽記得爺爺出殯前一天,孫施惠隨他爺爺來吊唁,他狠狠嘲笑了她,要她不要說話,不然他回去夢到鬼……
汪鹽怪他不會安慰彆人,也該學會沉默。
結果,他用了這樣沉默的安慰方式。
不短不長的思量裡,汪鹽突然開口:
“阿秋,這些先放放。我回來再吃。”
“你要去哪裡?”阿秋不解。也提醒她,新娘子晚上不可以亂走動的啊。
隻見汪鹽往房裡去,她說她換衣服,去前頭……
*
前廳,孫施惠的一巡酒剛輪下來。
他自然不可能全真用酒,否則他得交代在這。
一般賓客也不會真的計較他杯中是真是假,主家禮儘到就好了。
怕的就是不請自來的賓客。
孫施惠計劃裡沒請一些主,但真正擺宴的時候,未必不思量全了。
果真,一巡酒後,本家兄弟來施惠耳邊道,有客到。
這頭,孫津明才把那七八個主領到二叔院子裡,單獨僻靜的一桌。
孫施惠最後露麵,春風得意的樣子。
領頭的是先前在拂雲樓碰麵的齊主任。施惠一亮相,一行人就嚷著他罰酒。
“長尾巴了就是不一樣,太輕狂了些,結婚了,就不理我們這些老哥哥了是吧!”
孫施惠世故地朝諸位討饒,隻說家宴,沒大請。
齊主任說這話不中聽,“那麼前頭那幾十桌人是做什麼的?你施惠得多大請才知會到我們。”
齊某人再道:“我們沒有那些人有臉就是了。”
一桌人,罵罵咧咧坐下來。
這下馬威的酒,且在斟著呢。隻見門口一紅衣女子跨過門檻,烏發如潑墨,紅唇如菱角,纖瘦停勻、窈窕伊人。
齊主任慧眼識人,說今天晚上,敢這麼穿紅衣的,隻有新娘子了。
“我見過伊。”
“年前,施惠在拂雲樓領著人家,我問他是女朋友?我們施惠小子還糾正呢,糾正:朋友。”
結果,新婚晚上,打臉了。
眾人起哄,“朋友成新娘子了,這速度,起飛了都。”
新娘子來得正好。
新娘子不來,這喜酒不成囍。
齊主任帶頭,要新娘子斟三杯給施惠。也算全了夫妻倆不請他們的“不是”。
藏笑起哄裡,汪鹽渾渾噩噩,她也不知道怎麼一腳踏進了這漩渦裡了。
原來是她想往前廳去的,看到爺爺院子裡燈火通明,才邁進來一步,就回不了頭了。
她親自斟地三杯酒,孫施惠騎虎難下地抄起第一杯,然後輕淡淡地罵了她一句,口型都看得出來,“豬。”
他讓她好好待在房裡的。
汪鹽旁若無人地喊他,“孫施惠……”
揶揄起哄的聲音,她全然沒忌憚。隻輕悄悄地問他,“爺爺走的那年,你去了是嗎?”
某人仰頭飲儘第一杯,這些老江湖眼前,半點弄虛作假都沒有。
他一時沒聽明白她說什麼,也伸手來攬她,隻在她耳邊道:“應付一下就回去。”
汪鹽還想說什麼的。
孫施惠正色,“聽話。”
第二杯,依舊是新郎官的懲罰。
汪鹽看在眼裡。
第三杯,孫施惠才擎住,邊上的津明馳援了。世故人說世故話,要齊主任看在二叔的麵,也該饒施惠一回,“洞房花燭夜比什麼都重要不是嗎?”
齊主任再審視一眼新娘子,打趣也和緩,“感情好的天天洞房花燭夜。誰叫他老小子今天不請我們的。”
也不肯津明幫忙。說誰的主場誰擔待。
忽而,紅衣的新娘子,吳儂軟語的腔調,絲毫不怯場,問一行客人,“那麼我替他喝一杯可以嗎?”
齊主任一時愣在那裡。
是因為新娘子樣貌已經很驚人了,聲音更是,清泠泠的,冷到天上去。
卻叫人無從拒絕。
汪鹽當真替孫施惠喝了一杯。
也陪著他應酬了這一桌的人情。
從爺爺院裡出來,春雨停住的夜裡,微微涼氣,吸一口,瞬時醒去三分酒。
前廳到這裡,應酬暫時告一段落。
不等孫施惠開口,津明先說了,要他先送鹽鹽回去。
“這一兩急酒下去,恐怕得緩好長時間。”津明說著揶揄也豔羨,“從來沒看她這麼勇過呀。”
某人捏著汪鹽的手,由她晃蕩也沉默,“嗯,新娘子遮捂一天了,到了,想出回風頭了。”
說著,孫施惠攔腰抱起汪鹽。
懷裡的人正名,“我沒有醉。”
“喝醉的人永遠說自己沒醉。”
“孫施惠,我說沒有就沒有。你放我下來。”
某人酒興,也是捉弄她。他抱她站到院子栽花的花壇子邊上,由她搖搖晃晃地站在上頭。
身後津明還在,他當著彆人的麵,問汪鹽,“剛在裡頭問我什麼來著?”
紅衣長裙的人站在玉蘭樹下、花壇上頭,酒後微醺,燒得她頭腦發脹,膝蓋綿軟,可是還是記著她的來意,“初三那年,爺爺走了,你去的,殯儀館,是不是?”
“汪鹽,大吉大利。不準說死字。”
“我沒有。”
“殯儀館是什麼地方?”
“火化的地方。”站在高處的人,愈來愈隆重的酒意。
“那還說嗎?”
上頭的人搖搖頭。
站在她眉眼下頭的人,伸手展臂,要她下來。
孫津明站在不遠處,看這一黑一紅的兩個影子,彆扭卻又挨到一處去。
隻油然生出些唏噓來,從來不信宿命論的人,也迷信起來。有些人,哪怕到腳下的地儘頭,一堆白骨了,也能憑著骨髓裡的殘喘,於縫隙開出生命花來。
*
孫施惠抱汪鹽回他們自己院裡,阿秋看到鹽鹽回頭,這才算放下心來。
告訴施惠,鹽鹽實心眼,一心惦記著你的交際,生怕她不去而怠慢了。
孫施惠由阿秋嘮叨著,正說到鹽鹽還沒吃晚飯呢。施惠一掉頭,朝阿秋,“好阿秋,你吵到我了。先出去,好嗎?”
阿秋一心看鹽鹽被施惠抱在懷裡,以為她怎麼了,還是喝醉了。
才要跟上來,問要不要煮點解酒茶。施惠急了,“讓我單獨和她待會兒。”
沒等阿秋反應過來,孫施惠抱著人進了房,也拿腳關了門。
*
紅色長裙的人,凍得渾身涼絲絲的。
孫施惠抱她擱回床上時,清楚看到她臉上皺眉的情緒。他忘了,床上全是那些狗屁早生貴子的彩頭。
硌得她本能地想起來,站在床邊的人不肯她如願,俯身去,單膝跪在她兩腿之間。
“汪鹽,是房裡沒東西吃了,你要跑到前頭去吃,是不是?”
說著,他傾身壓製住她,清楚聽到汪鹽說疼,她後背上一堆果殼類的東西。
“孫施惠,你老實告訴我,那年你去……”
不等汪鹽問出口,欺身的人來捂她的嘴,也捫她的呼吸,她的空氣,“我看你好得很。”說她沾的酒。
汪鹽被孫施惠一隻手蓋住整張臉,他還滿心滿意捫住她,捫得她不能喘息。
仿佛急了點,她真的能一口氣上不來。
掙不開他的力氣,汪鹽乾脆鬆散掉。直到孫施惠感受到她的不對抗,手才移開。
汪鹽滿以為,她能為自己爭取到起身的機會。豈料,下一秒,有人撥她的臉,熱意和酒氣一起渡過來。
某人胡攪蠻纏,“汪貓貓,把我的那杯酒還給我。那不是你該喝的。”
汪鹽被他挑開牙關,她憑著本能咬了一口,也警告越界的人,“我不喜歡你喊我貓貓。”
這麼多年,他一直連名帶姓地喊她,汪鹽。
她覺得這樣很好。邊界,平等。
“那喊你什麼,汪師姐?”孫施惠扯鬆了領口的領帶,敞開的西服外套,成覆蓋般地擁護著汪鹽整個身軀。
他始終記著她上學那會兒的跑火車,說她比他大一天,大一歲。
“汪師姐?”
“……”汪鹽失魂落魄地搖頭。
孫施惠笑得沉寂,“師姐……”
頭皮發麻的人總算不悅了,“我不是,彆瞎喊。”
“你本來就不是。”他笑得譏誚,也湊過來,狎昵也認真,認真地找她的熱氣,銜住再丟掉,“汪鹽,我比你大,比你大的男生,你喊他什麼?”
阿哥。比她大的,她習慣喊阿哥。
可是,無論如何,她對著孫施惠喊不出來。
他也不是個阿哥該有的樣子。
他隻會狠狠數落她,挖苦她。
“是,我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眉眼之上,“對不起,汪鹽。所以,你不是貓貓了……隻是汪鹽。”
是的,她隻是汪鹽了。“那麼,你可以起開了嗎?”汪鹽朝這個哪怕低著頭顱也是千斤重的人,冷漠質問。
壓製的人,緊繃瘦削的下巴處能聞到須後水的味道,“不可以。”
撐著一隻手臂的距離,越來越折斷般地近,近到汪鹽兩邊彆開臉,都難躲閃。
像小孩追逐戲一般,兩三回合,上頭的人沒耐性了。他兩隻手來捧汪鹽的臉,“汪鹽,我不想你拒絕我。”
她一個不字都不行。
“你爺爺那天,也不是送你爺爺。是想告訴你,節哀順變。
因為你在我夢裡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可是,終究他沒有走進那個地方去。
“為什麼?”
“因為不喜歡那裡,不喜歡一切冷冰冰把人變成灰燼的地方。”
“……”汪鹽有一分鐘的聽神,仿佛她的魂出走了。
孫施惠喊她回來,“汪鹽,這麼說,你滿意嗎?”他扶住她的臉,不準她一點動彈與拒絕。
有人從小到大永遠和他唱反調,“我們每個人都會去那裡,你不去,我也會去。”
某人來描摹她的麵孔,用他的呼吸。“是嗎,那麼,我要在你成為灰燼前,把你一口吃到肚裡去。”
孫施惠陡然地戾氣起來,起身抽解束縛他的一切,領帶,腰帶,外套……
一樁樁掉到地上去,他也來分剝紅裙子裡的人。
與冰冷灰燼相反,他知道,有人熾熱燦爛。
他這樣遊走的畫皮,需要她這樣的骨氣與魂靈。
他求她,給他。
給他需要的,給他沒有的。
汪鹽被酒燒得熱騰騰地,孫施惠比她胃裡的酒更甚。她一時仿佛冷骨飲進溫泉裡,一切感官與理智全擱淺了。
溫柔地阻止失去奏效後,她隻能憑著本能閉著眼睛,然而脊背上全是咯人的物什,她嗚咽地朝某人抱怨了聲。
孫施惠謔地把床上那些“早生貴子”,悉數拂到遞上去,再抖散新的被子,抱汪鹽躺上去。
他撈她來攀附他,也挨到她,沾到了些比她言語誠實的證據,殷殷切切。
孫施惠拈在手上,也認真喊她的名字,“汪鹽,這是什麼……”
他的聲音聽起來驟烈也玩味。這是他們認識二十年來,汪鹽覺得最大的羞辱。
躺著的人,一時忿忿難平,躍起身,
一口咬在他肩頭……
痛才是七情六欲的腳注。
孫施惠冷嘶出聲,單手來撥她下巴,重新哄她跌回去,他也才好跌到她身上去,
熾熱裡去,
重重地,莽撞無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