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騰帶來的這些文書,有不少是當初給王氏抬旗那會兒補的,也有不少是在王子騰進京之前專門“趕製”出來的。可是拿到手裡看時,給人的直觀感受就是從故紙堆裡翻出來的舊文書,因為紙張都已經泛黃,表麵略有些煙色,甚至紙質還有點兒脆——石詠在文物跟前有一雙火眼金睛,自然認得出這些是經過“做舊”的文書。
“做舊”手段,在書畫古董這一行極為常見,有時即便是今人近作,也會特意嘗試,仿製出那種古書古畫的感覺。做舊手段也很多,不外乎直染、熏染法做出茶色、煙色等舊色,再加上鏽點、黴斑、油跡等等做出舊汙,這新作成的書畫,看起來便與幾百年前的古畫無異。
而王子騰手下做這種工藝的人都很有分寸,十六年,算不上太過久遠,因此做舊的痕跡並不算明顯,隻是紙色泛黃,折痕看起來也很陳舊,偶爾有已過兩個蟲蛀的蛀孔,這在南方常見些,北方很少見。
至於他家二叔的簽字手印兒什麼的,石宏武曾經在杭州當過武官,而王子騰從祖上開始起就是天子耳目,天天往宮中呈密折的。這種小巧手段怕是難不倒王子騰。
果然,一時步軍統領衙門的文官小吏驗過雙方的文書,又核對過石宏武的筆跡和手印兒,都說沒問題。
隆科多坐在堂上,不帶表情,往孟逢時與王子騰這邊各自看了一眼,便輕聲細氣地問起,兩邊是否都能提供人證。
王子騰立即點了頭。不出石詠所料,這位是個做事周密的,怕是早在安排下這些文書的時候,就已經把人證都安排好了。
“統領大人,隻是下官此次進京是聖上宣召,並非專為舍妹之事前來。因此這些人證如今全在杭州,若是要詢問,怕是要多花一些時日。下官因有要務在身,不日就要回南。因此大人這邊今日若是沒有結果……這人證的事,就隻能再拖上些時日了。”王子騰說。
隆科多點點頭,示意他明白這個道理,隨即轉向孟逢時。
孟逢時則哈哈一笑,道:“小女嫁與宏武一事,年大將軍儘知,若是統領大人不信,便去信去陝西問年大將軍便是。哪裡還需要什麼彆的人證?”
他正說得得意洋洋,卻發現石宏武與富達禮的眼光同時往自己這邊看過來。
富達禮未開口,石宏武卻著實忍不住,馬上追問道:“當日……我在川中成婚之時,此事年大將軍也已儘知?”
石宏武娶孟氏的時候,身份隻是一個小小的漢軍旗千總。當時年羹堯已經是四川巡撫,按說是不可能關心一個千總的婚事的,畢竟既不沾親又不帶故,兩人還從來沒有見過麵。所以石宏武不大相信年羹堯當時便知道自己成親的消息。若是年羹堯真的從頭至尾知道孟家其實是與京中的石家結的親……
孟逢時一怔,馬上矢口否認,道:“不不,不是當時便知,是後來才曉得的。對了,除了年大將軍以外,蜀中好些副將、文官都是知道此事的。如今他們都被年大人帶去了陝西任上,統領大人若要詢問,隻管遣一人隨下官往陝西去便是。”
隆科多便問孟逢時幾時回陝西,孟逢時答,就在這一兩日。他很快也得趕回陝西任上去了。
隆科多便“嗯”了一聲,問:“兩位都是急著要出京,所以即使本官再花上個幾十日傳召人證,聆聽證詞,兩位大人也都沒辦法留在這京中一起等著水落石出了?”
王子騰與孟逢時終於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是點點頭。
隆科多便順勢說:“既是這樣,那麼本官便相信兩位的操守,也願相信兩位所提供的文書都是原件真跡,沒有問題好了。”
——但其實這兩位都沒有什麼操守。
“既是如此,本官便認定守備石宏武早年在杭州娶妻王氏,後因身受重傷,再不記得舊事,因此再於成都娶妻孟氏。嚴格來說,石宏武確實是停妻再娶,然而他本人並無明顯過失!”
隆科多坐在堂上,語帶威嚴。旁人都屏息凝神,隻待這一位頗受康熙寵信,亦從不結交朝中官員,鐵麵無私的步軍統領,究竟會如何決斷。
*
與此同時,康熙皇帝正在乾清宮召見十四阿哥。
父子兩個,一個問,一個答,將西北邊事一一細細論來。十四阿哥顯然是事先認真做過一番準備,對答如流,對邊事及當地民生亦有一番自己的見解。
豈料十四阿哥越是答得滔滔不絕,康熙皇帝便越是微鎖了眉頭,看著這個兒子。外人看十四阿哥此次回京,是康熙帝禦極六十年,親召撫遠大將軍入京相賀。暗地裡康熙卻知,自從去年策淩敦多卜被打敗,這個兒子便多次上書,請求回京,一派急切,溢於言表。
待聽說十四阿哥進京,頭一件事不是進宮麵聖或是去給德妃請安,而是去了外頭的私宅探視外室,康熙卻反而覺得心裡多少鬆了一口氣——人無完人,這個兒子儘管能帶兵,可是性子真誠,為人也是有軟肋的。
如今康熙一麵聽十四阿哥說話,心中繼續糾結:他既需要一個銳意進取、能夠鐵腕治國的繼承人,又希望能在這生命中的最後幾年裡,能夠不受威脅地過幾日舒坦的小日子。這種理想對於一代帝王來說可能略嫌羞恥了點兒,可他的確是為了這個才這麼防著自己的兒子的。
待到十四阿哥說完,小心翼翼地請教康熙皇帝的意見:“皇阿瑪以為如何?兒子……之後再回西寧去麼?”說這話時,十四阿哥殷切地望著皇父,滿心期盼著皇父多少能有所表示,哪怕透露個隻言片語,能安他的心也好。
康熙見到十四阿哥這副神情,登時微微一震,似是從夢中驚醒過來,低聲道:“你……你先跪安吧!”
十四阿哥不得已,隻得告退,由魏珠引著,從乾清宮退出去。
康熙皇帝便立在乾清宮內,望著十四阿哥胤禎高大英武的身影漸行漸遠,康熙卻久久立在乾清宮前,背著手,仰頭望著乾清宮前一片廣闊的天空,始終未能拿定主意。
忽然,魏珠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皇上,您快進屋來吧!外頭……外頭不大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