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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伯爵府富達禮的繼室夫人佟氏從老太君那邊下來,在正房門口見到梁嬤嬤,連忙問:“老爺那裡都回過話了?”
梁嬤嬤點點頭:“老爺將紅線胡同的情形問得事無巨細,有一兩回我都被問住了。”
佟氏“嗯”了一聲,說:“老爺就是這麼個口是心非的人,嘴上不說,心裡對石家的子侄卻還是關切的。隻沒想到,那邊竟然這麼大氣性,竟將五十兩的謝儀都給拒回來了。”
她歎了口氣,說:“我原本想著,那頭喻哥兒年歲和訥蘇差不多,不如讓他進府,在族學裡給訥蘇做個伴讀,喻哥兒也能識幾個字,以後不做睜眼瞎,咱家也好有個由頭貼補他家一點兒子錢,回頭掙個憐貧惜弱的名聲,多好?可聽起來這情形,那頭哪怕是窮死,也定是不肯的。”
梁嬤嬤附和一兩句,見佟氏麵露疲累之色,湊到她耳邊,說:“內務府那頭,將今年新上的荔枝送過來了!”
佟氏聽說荔枝來了,登時嫣然一笑,麵露得意,說:“叫人用那纏絲白瑪瑙的碟子盛些,給老太太房裡和二房各送一盤。”
畢竟,也隻有她這個有娘家兄長在內務府當差的,才能這麼容易弄到南邊上來的新鮮荔枝。
紅線胡同,喻哥兒先睡了,石詠獨自一個坐在燈下,倒也是在做一件……和荔枝稍許有點兒關係的事兒。
這一世石詠的相貌,說實話是個耐看但是不打眼的。乍一看,普通人一個,但是看久了才會覺得他看上去挺舒服的。
然而石喻卻繼承了生母王氏的眉眼,眼下才五六歲,就是個俊俏的小哥兒。再加上進學堂以後,喻哥兒不在外頭瘋玩了,一個夏天沒變黑,反而白淨了些。所以村口的大姑娘小媳婦見了石喻,都稀罕得不行,齊齊地盯著他,害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往哥哥身後直躲。
石詠無奈,喚來李家的慶兒,對石喻說:“看,這是慶哥兒,和你一般大。你們一處去玩,好不好?”
李慶兒一拉石喻的手,說:“我早起去樹上摸了幾隻鳥蛋,都埋在灶膛的膛灰裡頭,現在估摸著燙熟了,走,帶你去嘗嘗去!”
石喻聽說,也覺得新鮮,當下就隨著慶兒往李家過去。
村民之中也有人稀罕石詠的,當下就有人拉著陳姥姥悄聲問:“這是哪家的小夥兒,說親了沒?”
“人家在旗!”陳姥姥半句廢話不多說,沒戲。
旗民不婚,旁人聽說,立刻再也不問了。
陳姥姥則帶著她女婿李大牛來見石詠:“詠哥兒,沒想到,竟是你帶著喻哥兒一起來的。”
李大牛是個三十五歲上下的中年男人,說話聲特彆響,一開口就將石詠嚇了一跳:“人家哥兒這都成丁了,可不是到了當家做主的時候?”
的確,前兩天石詠剛過了十六歲生日,有了差事就可以往正白旗佐領那裡去領祿米丁銀去了。隻是他前陣子忙著金盤和香囊的事兒,還沒顧得上去辦手續。
閒話不多說,一時李大牛先帶了石詠去見裡長。石詠向裡長問了問這附近的地價,又問了南麵華家屯的事兒。裡長隻說:“隻聽說皇上給皇子阿哥賜園子,所以征了不少地。隻是這好運氣,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落到咱們頭上呢!”
這裡長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惴惴。若是樹村這邊也修園子,遷走的村民多少能分得點兒補償,然而他們也聽說了華家屯附近前些日子裡有不少強征強買之事,回頭要真落在樹村頭上,到底是福是禍還是兩說。
然而石詠卻知道最後這好運氣到底沒落在樹村頭上。他問過裡長,知道村裡東西兩端已經墾出了大幾十畝良田。在熟田之外的荒地,現在可以買了去墾荒。隻是荒地現下也不便宜,要五兩銀子一畝,而北麵的荒山則更便宜點兒,一兩銀子就可以買一畝。
他們在裡長家正說著話的時候,就來了一人,見到石詠,大約覺得石詠身上穿著的衣料尋常,年紀又輕,當下就有些不屑,旁若無人地越過了,徑自去尋裡長說話。
可是一聽裡長說起,石詠是李家所佃之地的主家,對方立即反應過來石詠的身份,知道他是個在旗的,那臉色登時就變了,滿臉堆著笑,與石詠打招呼,親切得像是處了十年的對門鄰居。
石詠不想理他,隻點點頭打了個招呼,問清對方姓王,就不再說話了。
隨後石詠央了李大牛帶他去村落兩邊看看荒地和荒山。
一路上,石詠問了問李大牛家裡的情形,知道李大牛今年三十四歲,膝下卻已經有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他的長子已經滿了十六,次子也即將成丁,將將也快到了娶媳婦兒的年紀。
如今李家唯一的生計來源,就是佃了石家的幾畝地種著。石家厚道,要的地租少,可饒是如此,李家也隻是將將糊口而已,經濟壓力很大。所以聽說石家想要買地,李家非常期待。
他們先轉去了村西頭。李大牛給石詠指點看了幾處容易開墾的荒地位置。
石詠見這裡雖然是沒有墾過的荒地,但是總體地勢平坦,容易開墾。就像李大牛說的,秋收之後一鼓作氣,再忙上兩天,就能將地平出來,第二年開春,犁一犁就能播種先種一茬什麼了。
然而石詠的考慮卻是,地勢平坦,不止容易開墾,自然也容易駐紮行轅營房。如果他記得不錯,將來八旗出城駐防,樹村東駐紮的是正白旗,樹村西則是鑲黃旗。如果此時買地,就得買在樹村東。將來若是這地被征了去,憑他是正白旗在旗的身份,即便有糾紛,也有辦法斡旋一下。
可偏偏未開墾的荒地都在村西。
石詠心裡有些猶豫不決,便央了李大牛去帶他看看村北的荒山。
兩人剛到村北口,已經見到弟弟石喻和李家幼子慶兒兩個,齊齊從山坡上衝下來。
石喻見到大哥,雙眼一亮,大叫一聲:“哥哥!”撲過來,拉著哥哥往山坡上直奔。很明顯,在此之前,石喻已經和慶兒在這兒玩了好一陣了。
石詠被弟弟拖著,奔上一座小土坡,居高臨下,放眼望去,隻見土坡背後是丘陵起伏,土坡正下方,有一方清泉汩汩而出,形成了一個淺塘,淺塘的另一端,山泉水沿著山間溪澗向東麵流去。
眼下剛剛有些秋意,山間兀自鬱鬱蔥蔥。說來也奇,這裡泉眼附近,山坳裡背風處生了一大片野生毛竹,而向陽的山坡上則長了不少野桃。毛竹在北方山野之間很不常見,這裡生了一大叢,倒也出奇。另外據李大牛說起,這裡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山桃花,彆提多美了。
石詠站在山坡上,一陣清風襲過,頓時覺得心曠神怡。
“大爺,”李大牛從後麵趕上來。他不好意思像嶽母一般管人叫“詠哥兒”,便老老實實地這麼稱呼他,“這裡好是好,隻可惜,是山地,難開墾,山間沒什麼出產。就那麼一汪淺水,也養不了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