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得二爺惦記!——石詠在自己肚子裡補上這話。
賈璉卻一搖頭:“話不能這麼說!你年輕識淺,又是天天見慣的東西,自然不覺得值錢。可沒準兒拿出來,給那古董行的行家鑒賞鑒賞,卻發現是古人真跡呢?”
他說得誠懇:“石兄弟,我見你家並不寬裕。這世道說難不難,說容易也絕算不上容易。你何不乾脆拿幾把扇子出來,換些銀錢,你家中寡母寡嬸幼弟,有了這筆錢,大家也都能過得輕省些。”
這番話,還真是站在石詠的角度上為他考慮。
石詠歎了口氣,轉臉往窗外看了看,這才回過頭來,盯著賈璉,說:“實不相瞞。這是祖上傳下來的,祖宗有遺訓,說了不許賣的。再者我自己有手有腳,世道雖然不易,我還勉強能撐起這個家,實在不打算變賣祖產。請二爺見諒。”
話已經挑明到這個份兒上,賈璉便知道難再強求,當下笑道:“你這主意已定,我還勸個什麼勁兒!來,今兒就當是二爺請客,認識了你這麼個小兄弟。以後要有難處,往榮國府來給我遞個話便是。”
石詠沒想到賈璉這麼爽快,趕緊點了頭謝了,末了又遲疑著說:“璉二爺,我這還有個請求,您看這個……我家是有幾把不值錢的扇子,可這回事兒,您既知道了,能不能請您彆再告訴旁人。畢竟這些是祖產,再不讓賣的,教旁人知道了,也無益處……”
賈璉一聽,倒想起家中那位酷愛金石字畫的老爹賈赦。賈璉自己是個隨和性子,旁人不願讓的,就乾脆作罷,隻當結個善緣。而他那位爹,但凡看中的,不論是美人還是東西,不弄到手絕不罷休。
想到這裡,賈璉便應下:“這個你放心,我今日既點了這個頭,就再不會有旁人從我口中聽見這樁事兒。”
他慨然允諾,態度懇切,與冷子興的隨口敷衍不可同日而語。
聽見賈璉承諾,原本壓在石詠心頭的一塊大石一下子去了。石詠稍稍舒了口氣,這會兒他終於有心情與賈璉坐在一處,看看窗外的街景了。
賈璉抓了兩顆五香豆扔進口中,見到身邊石詠扭過頭,正望著窗外的人來人往。
“不好!”
石詠突然一按桌麵,站了起來,一轉身就往外衝。
“怎麼了?”
賈璉大聲問。
“有拍花的!”石詠丟下一句。
賈璉一聽,大聲問:“是拐子嗎?”
聽不見回答,石詠早已從茶肆裡衝了出去。
賈璉一抬腳,尾隨而去。他是這茶肆的常客,所以也無人攔他,夥計隻管給他記在賬上。他奔到門口,果然見到石詠已經衝到街對麵,當街扭住了一名中年男子。那名布衣男子身邊,還站著一名錦衣幼童。
賈璉不敢怠慢,大踏步跟上。
那名中年男子見到石詠來了幫手,當即放開了幼童,將石詠使勁兒一推,推倒在地,自己奪路而逃。
石詠一跤摔倒,兀自伸手去牽住那名幼童。倒是賈璉,大聲喊一句:“拐子往哪裡走!”抬腳就追了過去。
*
石詠能在這往來如織的行人當中,認出一名被拐幼童,這得益於母親石大娘與二嬸王氏在他耳邊不斷的碎碎念。據她們多次反複強調,廟會、集市、城門附近……任何人多的地方,都會有“拍花的”。
這“拍花的”並不是一般的拐子。據說這些人會在街頭巷尾,專門找落單的小孩,看見了就用手一拍孩子的頭,孩子便迷失方向,跟著壞人走了,所以叫“拍花的”。
適才石詠坐在茶肆裡,遠遠見到有個布衣男子,身邊帶了個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違和。可是在這個時空,原也並不出奇,這可能就是哪家的長隨侍奉著小公子出來看熱鬨。
出奇的是,這名布衣男子,一麵走,手裡一麵執了個銅壺,在喂那個小童喝水。
石詠當時就想,什麼人給自家孩子喂水喝,會這樣一麵走一麵喂,難道不該是找個地方,站定了,把銅壺抱給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飽了,然後再安安穩穩地接著往前麼?
可是這人卻一邊走一邊喂,似乎急不可耐。銅壺裡的水也順著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漬反射著日光,偏巧就晃了石詠的眼。
石詠的行動有點像是本能,腦子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衝出去了,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當街攔住那拐子,結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聲摔在地上。
他見賈璉徑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鬆,也顧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趕緊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這是好生可愛的一個小男孩,身上穿著竹青色紗衫,頭上戴著一頂圓圓的瓜皮小帽,看著也就四五歲的模樣,甚至一張小臉與喻哥兒有幾分相像。隻是這孩子目光呆滯,嘴角邊還流著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樣。
石詠一見,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麼“拍花子”一拍腦袋孩子就傻了,這明明是拐子給孩子喝了不知道什麼液體,讓人暫時失了神智,才會迷迷瞪瞪地跟著人走。
看著這孩子與弟弟年紀相貌都差不多,石詠一陣心疼,扶著左腿起身,彎著腰問:“你叫什麼?家住哪裡?還……還記得嗎?”
那孩子已經傻愣著,石詠的話他隻充耳不聞。
石詠心裡著急,還待再問,忽然一陣大力襲來,他又被橫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詠摔得不輕,扶著腰抬起頭來,忽然見到幾個義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長隨模樣,腰間掛著腰牌,幾個人圍著自己。另有人過去檢視那個男孩子的情形,反複呼喚:“少爺,訥蘇少爺!”
石詠一下子反應過來。
這大約是這小公子的家人尋來,卻見他伴在這孩子身邊,又是一副布衣貧家打扮,所以將他認成了拐子。
“這麼年輕,卻不學好!”那幾個長隨看看石詠,神色裡都是鄙夷,“一會扭了去順天府。”
趙齡石這樣一想,手下一使勁,將老爺子幾根手指掰開,伸腳一踹,趙德裕哼都沒哼一聲就歪倒在一旁。趙齡石抱著箱子奪路而逃。
在這當兒,石詠哪裡還顧得上追趙齡石,他趕緊過來查看趙老爺子的情形。趙齡石便從他身邊越過,隻聽屋外“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想必是抱著箱子逃之夭夭了。
石詠去檢視趙老爺子的狀況,隻見他半邊身子僵硬,癱軟在地麵上,仰著脖子,喘著粗氣,卻盯著他屋裡臥榻犄角上擱著的一隻半舊的藤箱子,臉上似笑非笑,眼裡露出的,不知是得意還是悲涼。
石詠見了老人家這副情形,哪裡還顧得上彆的,趕緊將趙老爺子扶起來,抱到榻上去,自己趕緊衝下樓去,找山西會館的夥計幫忙,去請大夫。
“這位小哥……”
會館的夥計還沒鬨清是怎麼回事,扭頭向自家掌櫃看過去。
“是是是……趙老爺子嗎?”掌櫃的聽說,臉色難看,連口中都結巴起來。
石詠一問,這才曉得,原來這趙齡石竟然已經事先結清了兩間房錢——他這是,奪了錢財,將自家患病了的老爹遺棄在了山西會館?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的?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石詠還顧不上生氣,會館的夥計已經為難地衝石詠一攤手,說:“若是付不了診金,這……這會館沒法兒幫忙請大夫呀?”
石詠一挑眉,問:“你們會館難道不該顧著同鄉之誼,幫扶一把麼?”
在他想象之中,會館中就該這樣,同鄉之間,相互幫扶。沒想到現實卻是另一番情形。
掌櫃的聽見這話,淡淡地說:“就算是幫扶,也不能是我們這些替人當差跑腿的說了算。若是沒診金,那就先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