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見他緊張,便也依他教的,墊著布帕,小心翼翼地取出銀香囊,拿在手裡看的時候,幾乎倒吸一口氣。
這隻銀香囊,由石詠去除了表麵布帛與軟木兩層保護之後,又由石詠用專門給銀器拋光的軟布仔仔細細地擦過,此刻銀質表麵包裹著一層上了年頭的銀灰色“包漿”,顯得光潤古樸。鏤空的銀質花紋球體內部,隱約可見一隻半圓的金盂璀璨奪目。
“這是……”
賈璉盯著這香囊,看了半晌,被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是楊貴妃親自佩過的香囊!”石詠平靜地答道,“我親口問過‘它’的。”
賈璉聽了這話,一時竟被嚇住了,怔怔地望著石詠,片刻後才記起自己曾經說過的,“嗤”的一笑,說:“石兄弟,你這拾人牙慧的本事還真是不賴啊!”
石詠想想不對,趕緊又加:“……皇帝陛下?”
他想想這更不對了,武則天當年遜位之時曾經宣布:“去帝號,稱‘則天大皇後’。”
於是石詠小心翼翼地又問:“還是該稱呼您,武後娘娘?”
鏡子裡傳出的女聲豪氣地答應了一句:“這都是朕!——區區名號又算得了什麼?”
石詠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這樣的氣概,難怪她隻為自己留下一塊“無字碑”,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
“您……是一直在這鏡子裡麼?”
石詠終於想起來這茬兒。
一直住在鏡子裡的武皇,難不成是個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鏡子上?
“自然不是——”
鏡子裡的女聲漸漸顯出幾分沉鬱。
“其實我,隻是一麵鏡子……”
“我是武則天鏡室裡的一麵寶鏡,見識過李治設鏡以正衣冠,也見過武皇鏡殿裡的綺麗風景1。隻是年深月久,我與武皇朝夕相處的時日漸長,便自覺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縷魂魄,粘在我這鏡上,年深日久,隻要我這麵寶鏡還在,武皇便仿佛依舊活在人間,直到……”
“直到你碎成兩半?”
石詠不知不覺陷入了這場對話,仿佛麵前的寶鏡能夠說話,一點兒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詠一驚,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來的“風月寶鑒”四個字,難道那竟是封印?
這時候他再去找,被掀下來的那四個字,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這時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門問石詠:“詠哥兒,你這是在與誰說話呢?”
石詠趕緊站過去開門,衝母親搖頭說:“沒……沒誰?”
石大娘剛才是明明聽見兒子在屋裡說話的。此刻他開了房門,石大娘卻見到屋裡還是那副老樣子,石詠和喻哥兒兩人的床榻一橫一豎地貼著牆根兒。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說:“奇怪……難道是娘年紀大了,聽岔了?”
石詠剛要接口,忽聽那寶鏡又出了聲兒:“不打緊,她聽不見我!”
石詠硬生生被寶鏡嚇得一個激靈。然而石大娘卻完全沒有聽見任何動靜,隻在屋裡轉了一圈,便走出門去,臨走時搖搖頭,說:“看起來真的聽岔了!”
石詠關上房門,才有膽子喘口氣。隻不過他還沒明白,為什麼隻有他能聽見寶鏡說話。
“因為是你修複的!”寶鏡猜出了石詠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兩半的我重回一體。我的心聲……你聽得到。”
石詠聽見寶鏡這麼說,竟由衷感到一陣欣慰。
話說,他畢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這個嗎?讓那些被損壞的老物件兒重見天日,讓後世的人能聽見這些器物所傳達的心聲……
“年輕人,看起來,你這家裡,算不上寬裕吧!”
石詠順著鏡子麵對的方向,也往身後打量:這是石家北院的西廂房,如今石家兄弟兩個起坐都在這裡。屋子裡放了兩張床榻一張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腳,箱籠什麼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確不富裕。不過石家因有兩位女性長輩悉心照顧著,到底收拾得整齊雅致:窗上糊著竹棉紙,窗前的小桌上供著一隻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裡養著一枝剛開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兒兩個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陳年舊的,被頭上有一兩處補丁,可也洗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疊著。
石詠呆了一陣,突然問:“你能看得見?”
“當然,我是一麵鏡子!”寶鏡回答,“年輕人,我看你,眉心總帶有憂色,麵有愁容,是為了生計發愁麼?你若願意,不妨說來,讓‘朕’也聽聽。”
說到後來,寶鏡漸漸又恢複了那睥睨天下、傲視群雄的語氣,仿佛武皇那一縷魂魄再次與寶鏡合二為一,魂即是鏡,鏡即是魂。
石詠聽寶鏡這樣說,心內不僅一動。
這些天裡,他外表不顯,內心卻在反複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現在的暫時貧困,而是未來將要麵對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機。
因為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賈府也並未真得到什麼好處,更加因小失大,終於一敗塗地。
石詠一直在琢磨,萬一賈家真的有一天上門討扇,他該如何應對,難道嘗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嗎?而且,賈府後來的那些事兒,連曹公都沒明確地寫出來,自己警示賈府,難道會管用?
聽見寶鏡如此發問,石詠一個忍不住,便將這樁一直壓在他心頭的難題緩緩說出來。
“豈有此理,竟有此等昏聵之官,依我大唐律,誣以罪名,謀奪他人私產,並以此行賄,罪不可恕,這等狗官,若是落在朕手裡,最輕也是流配三千裡……”
寶鏡聽了似乎義憤填膺,石詠趕緊提醒:“陛下,陛下,現下不是大唐,早已不是了……”
石詠慢慢告訴寶鏡,此間年代,距武皇登基,也已經過去千年了。再說了,武皇嘴上說得這樣漂亮,唐朝時候,難道就沒出過這些個貪官狠吏麼?
寶鏡無語一陣,終於拋卻口口聲聲的“大唐律”,開始認真思考。
“石小子,”寶鏡得知石詠的姓氏之後,管他叫“石小子”,“你這個臭小子,敗家娃兒,我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竟是這麼‘保護’你家祖傳之物,非給你氣死不可!”
石詠:怎麼又怪到我頭上去了?
“家傳重寶,輕易示人,其錯一也!”寶鏡為他曆數錯處。
石詠點點頭,他打算現在就從根源上做起,再也不肯走漏風聲,絕不教旁人知道他家有扇子。
“賈家數次上門買扇,說明誌在必得。你不識時務,既不出賣,也不求設法脫身,所以你是等著人上門來奪扇麼?其錯二也!”
石詠有些無語:升鬥小民,哪裡知道竟有賈雨村這樣道貌岸然的父母官,下得了這樣的狠手。好吧好吧,這也姑且算他的錯好了,萬一真被賈家盯上,他想著脫身就是。
“自以為是,把自己當盤兒菜,其錯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