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石詠就去找李大樹,要請他幫忙拉風爐,並借坩堝一用。李大樹接了石詠的二兩銀子,二話不說就應了。石詠還送給李大樹一隻口罩,讓他戴著,免得他吸入揮發後的水銀,李大樹卻嫌他婆媽,不肯戴。
不過,這個時代的口罩,其實也隻是聊勝於無罷了,無奈石詠隻得將操作銅鎏金工藝的地點挪到了銅匠鋪最通風的地方。
銅鎏金的工藝是古法,早在先秦時就已出現。這工藝總結起來也很簡單,就是將黃金與水銀合成金泥,塗在銅器表麵,然後加熱使水銀揮發,金則牢牢地附著在銅器上,不易脫落。
準備工作就緒,石詠就從賈璉給他的錦盒裡取出了那隻號稱是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他事先仔細看過,知道確實是銅鎏金工藝,隻不過天長歲久,表麵的鎏金已經脫落了不少,露出裡麵的銅胎,銅胎上則有青綠色的銅鏽遍布。石詠花了不少功夫,將表麵銅鏽和各種雜質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窺這隻盤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盤和趙飛燕有半文錢關係。
金盤器型簡約端正,沒有過多修飾,隻是正麵鏨著卷草紋,反麵盤底則鏨了“長樂未央”四個篆字。
“長樂未央?”
石詠知道這四個字是漢代的吉祥話兒,在各色漢簡、銘文、瓦當上經常見到,甚至漢代很多人以此起名,僅憑這四個字,的確什麼也不能說明。
石詠凝神想:也不知當真將這金盤修起的時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寶鏡一樣開口說話。
在石詠準備修複金盤的這段時間裡,武皇的寶鏡一直非常興奮,總是纏著石詠問這問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會不會就此多一個“同伴”。石詠心想,若是這件金盤補得未臻完美,沒能喚醒這物件兒,教寶鏡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來就越發精心,將金與水銀在坩堝裡融化了,塗在清理乾淨的銅胎表麵,再用炭爐熏烤銅器表現,令水銀揮發,最後才用堅硬的“壓子”,將鍍上一層金的銅胎表麵反複磨壓,讓金質緊貼表麵,同時也讓器物顯得光亮照人。
像這隻金盤,表麵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紋和背麵銘文的地方會顯得太單薄。所以這“鎏金”的工藝,石詠做了五六次,才覺得將將滿意了,這才最後用“壓子”將表麵壓實磨光。
趁弟弟去學塾上學的時候,他獨個兒在家完成了這道工序。
武則天的寶鏡被他一直放在手邊,到了這時候,寶鏡自然興奮不已,一疊聲兒地問石詠:“你快問問它,真是趙飛燕麼?”
還沒等石詠接茬兒,那金盤裡突然有個沉穩的女子聲音在問:“趙飛燕又是何人?”
不是趙飛燕?
所以賈璉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詠與寶鏡麵麵相覷,隔了一會兒,石詠才顫巍巍地開口:“那……請問閣下是……”
“本宮乃是大漢皇後,椒房殿的主人,衛子夫!”
金盤傲然答道。
說來趙飛燕與衛子夫兩人的經曆多少有些共通之處,兩人都是出身寒微,一個是歌姬,一個是舞女,卻又都各自把握住了機會,登上後位。所以史上這枚金盤傳下來的時候,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將兩位皇後給記混了。
武皇的寶鏡聽到這裡,很是驚訝地問:“可這金盤該是由人立著在上頭起舞的……”
這隻金盤的大小比兩隻手掌並在一處大不了多少。若是能立在盤上起舞,那舞技也該是高超至極了。
世人都傳說趙飛燕體態輕盈,能作掌上舞,所以說這是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旁人都信;然而衛子夫……這位衛皇後,相傳隻是平陽公主家中“謳者”,也就是歌姬,沒聽說過舞技有多麼高超啊!
聽寶鏡問,金盤隻幽幽歎道:“起舞金盤上,也不過是少年時候的營生,雕蟲小技而已,何足道哉?”
石詠一想,也是,衛子夫是出身平陽公主府的歌姬,想必也是經過苛刻的訓練,除卻歌藝以外,樂器和舞技應該也有所涉獵。
隻是金盤這話,寶鏡卻不信,帶著疑惑問了一句:“真的嗎?”
這下子大約是傷到了衛子夫的自尊心,隻聽那金盤當即反唇相譏,問:“我不能,難道你能?”
石詠在一旁“哼”了一聲,捂著嘴就轉過身去。
他這是生怕武皇的寶鏡看到他在笑,可他卻真個兒險些沒忍住,差點兒笑出聲來。
要知道,唐時以體態豐盈為美,武則天就算是長於舞蹈,可若要她在這兩個手掌大小的金盤上起舞,那也確實有點兒強人所難——為難托著金盤的人。
衛子夫的金盤這樣反唇相譏,立刻惹惱了武則天的寶鏡。
寶鏡當即冷笑了一聲:“衛後!可笑你,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後,竟然依舊看不透枕邊人的心思。巫蠱變亂之時,你的所作所為乃是大錯特錯。”
金盤聽了寶鏡這樣說話,顫聲問:“你……你在說什麼?”
它頓了頓,又問:“你又是何人,怎麼知道本宮正好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後?”
石詠在一旁聽著,隻覺得雙方話語裡的火|藥味越來越重。
也是,一位是出身寒微,登上後位,多年屹立不倒的大漢皇後,另一位則是不再拘泥後位,乾脆自己身登大寶,世所唯一的女皇,這兩位論起心智與手段,都該是女性之中的佼佼者。
可是武則天此刻卻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她熟讀史書,自然對漢代興衰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衛子夫卻吃虧在生活的年代早了些,金盤又隻是器物,沒機會知曉後世發生的大事,甚至不知道武則天究竟是何許人也,又哪有機會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