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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了兩天,隔日就是端午了,天氣熱了起來。石詠帶著喻哥兒,上午念了幾頁書,又習了字。下午天氣炎熱,兩人就支了個竹椅,在院兒裡一棵槐樹下午睡。
石詠正迷迷糊糊地要睡著,忽聽外頭有人拍門,問:“請問這裡是石家麼?”
前有冷子興,後有賈璉,為了他家扇子而來的人們到此都是這麼一句。石詠簡直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衝到門口,一拉門就想訓斥——
“石小哥!”
外頭站著“鬆竹齋”的掌櫃楊鏡鋅,手中正拿了一方帕子,不停地擦汗。
“快,快隨我來!”
石詠趕緊問什麼事。
“那對碗的主人……那對碗的主人要見你!”楊掌櫃擦著汗說,“你家真是難找啊!”
石詠一想:那對碗……
他不敢怠慢,趕緊轉身,去換了一身齊整的衣衫,這才掩了自家小院的院門,隨楊掌櫃走出紅線胡同。
楊掌櫃也不多說什麼,直接問:“能騎馬麼?”
石詠點點頭:“能!”
在現代的時候他很喜歡去壩上草原,在那裡學過騎馬。隻不過在這個時空裡騎著,石詠莫名有點兒無照駕駛的感覺。
好在楊掌櫃帶著他,與數名隨從模樣的人一起騎馬北去,很快進了四九城,所以大家的速度都不快。
石詠輕輕提著馬韁,跟著旁人,穿行在陌生的街道中,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報時的鼓聲與鐘聲。這稍許勾起了石詠對於現世的記憶。
他看看前麵馬匹前行的方向,再瞅一眼從身旁一閃而過的國子監牌樓,眼望著越來越近的一座宏大宅院。他心裡清楚,自己正離雍和宮越來越近。
這隻香囊,會是楊妃留下的麼?
石詠覺得頭一次腳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麵對他自己發現的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詠回轉到自己屋裡的時候,卻發現:好家夥,大家竟然已經聊上了。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石詠的案上,寶鏡、金盤、香囊,與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關的器物,自然也湊成一台好戲。
石詠還在發愣,什麼時候這香囊竟也開口了,他這不還沒完全修好呢!
可後來一想,石詠明白過來,其實這具香囊沒有損壞,隻是被外麵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見天日。而他,則做了那個讓寶物重見天日的人。香囊與寶鏡、金盤一樣,是有靈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與其餘物件兒交流。
武則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楊玉環的香囊聽說了,自然趕著寶鏡喚“皇祖母”。武則天卻對楊玉環沒有半點兒印象,細細地問了,才曉得是孫子的妃嬪。兩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寶鏡自然追著香囊問起身後之事。
香囊隻管撿自己知道的說了,並無半點隱瞞,連楊玉環是如何入宮之事,都一一詳述。
旁邊衛子夫的金盤又聽不下去了:“感情你們兩位,都是侍奉了父子兩代的……”
寶鏡與香囊同時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繼,嫁了兩代帝王;另一位則是……兒媳婦被老子搶了去?”
香囊繼續沉默,而寶鏡則重重地咳了一聲。
金盤便不再說什麼了:這種話題,好尷尬的!
漸漸地,武則天的寶鏡問至天寶年間的變亂,當她聽說安史之亂時,擁有雄兵二十萬的潼關失守,長安失陷,登時大怒,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賢並舉,國泰民安,豈料數十年之後,就丟在此等豎子手中?”
石詠趕緊出言安慰。畢竟安史之亂之後,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豈料他答了幾句之後,不止是武則天的寶鏡,連楊玉環的香囊也一起來問石詠:“石郎,請問你……”
楊玉環的生命,在馬嵬坡便就此終止了,香囊自然也無法得知後來的事,即便曆經千年,那份關懷也從未消散。
石詠聽了大為感動,微有些心酸,原來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聽了香囊這般殷殷相詢,石詠便替楊玉環覺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記的種種風流韻事,安祿山擲木瓜什麼的,如今看起來大約都是詆毀。說到底,楊玉環大約隻是一個癡情的尋常女子罷了。
他大致解釋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後來安史之亂平息,他返回長安之後做了幾年太上皇這才過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過多久,卻又婉轉開口:“石郎,請問你,可知變亂之後,妾身可曾有幸,歸葬於三郎身畔?”
它聲音動聽,語意懇切,似乎殷殷期盼著一個答案。
石詠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後世詩人們寫了那麼多優美卻悲切的詞句,描繪玄宗悲悼這位愛妃,卻無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貴妃遺骸,葬在自己身側。
他天性不會說謊,終於隻能答了,“史書上並無記載”這幾個字。《舊唐書》中對貴妃的結局隻有寥寥數字記載: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並密令改葬他處。
石詠在香囊的要求下,複述了史書所記,室中沉默了許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聲傳來。雖然不是什麼號啕痛哭,隻是這等無聲飲泣,卻更叫人覺得悲從中來。
直到石詠躺下,在榻上小睡片刻的同時,都能聽見香囊低低的啜泣聲。第二天他起身,不知另外兩位是怎麼安慰的,香囊那裡,已經不再哭了。
然而武則天的寶鏡卻破天荒地再次提出,要隨著石詠出門,到街上去看看街景。
石詠正巧要送喻哥兒去學塾念書,當下便應了,懷裡揣了寶鏡,一手提了弟弟的書箱,一手牽了喻哥兒,出了紅線胡同,往椿樹胡同過去。
待送了喻哥兒去了學塾,石詠懷揣著寶鏡,在琉璃廠大街上逛了逛,立在一家茶館門口聽裡麵說書先生說了幾句書,忽聽懷裡寶鏡開了腔:“朕實在是太憋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