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更鼓剛剛敲過,石詠這一忙就已經是大半夜過去,再有一兩個時辰,天就該亮了。
這“木瓜”裡,果然彆有玄機,竟是另一件物事被重重包裹在“木瓜”裡。
至於裡麵的物事,石詠見過類似的,知道這是一隻用來佩戴的銀製“香囊”。這香囊的設計巧奪天工,外麵鏤空的銀球,美觀大方,可以隨時供人佩戴,而裡麵用來盛放香料的金製香盂卻始終能保持平衡,令香料不致灑出。
石詠隻覺得胸腔內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知道這一件器物若是放在現代,絕對會是一件國寶級彆的文物。
可是,隻要他一想到這文物的主人,石詠心頭就莫名湧起一陣傷感,甚至雙眼有些發澀。
《舊唐書》上記著,楊貴妃死於馬嵬坡兵變之後,玄宗自蜀中返回長安,密令將貴妃遺體改葬。內官發現,貴妃墓中,“肌膚已壞,而香囊猶在。”
小師妹天真活潑,極得他們科裡上上下下的喜歡。然而她卻總是纏在石詠身邊,求他指點修補古時器物的種種訣竅。
石詠那時卻覺得師妹很聰明,一點就透,不用自己怎麼指點才是。他有個壞毛病,一旦需要修複的古物件兒上手,他往往會聚精會神地坐在桌子跟前兩三個鐘頭,都不帶挪窩的,自然根本記不起還有人候在他身邊,等待他講解。
於是就這樣,石詠自己忙起來就渾忘了所有,待抬起頭來的時候,見到小師妹竟然也沒挪窩,依舊坐在身邊,望著自己手裡的器物,眼裡亮晶晶的。
後來實習結束,小師妹畢業後在一家設計事務所找了份工作,聽說順風順水,薪水也很優厚,和他們這些苦哈哈的研究員自然沒得比。漸漸地,她也就和石詠再沒聯係了。
和小師妹相處的整個過程其實沒起過半點波瀾,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過,甚至同事們從來都沒拿他們兩人開過玩笑。
因此石詠也沒想到,自己身在這樣遙遠而孤寂的時空,竟會因為一個聲音,一句話,便將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來。
他擁有一雙慧眼,能認出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老物件兒所擁有的價值;他也有一雙巧手,能讓這些老物件兒重新煥發青春。
可是於他自己,石詠卻很清楚,他還不具備好好去照顧一個人,愛一個人的能力。在感情這件事兒上,他是個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楊掌櫃約定的日子,石詠帶弟弟喻哥兒去了琉璃廠。
這時的琉璃廠早就和明代燒造琉璃的廠子沒什麼關係了。因為滿漢分城而居的緣故,滿洲大族世家大多居於四九城裡,漢官則大多住在外城這琉璃廠附近。此外,各地會館也都建在琉璃廠左近,各地進京趕考的士子在備考時也喜歡到此逛逛書市。如今的琉璃廠已經彙聚了京城最大的書市,現出那文風鼎盛,文士薈萃的麵貌。
石詠先帶了喻哥兒去鬆竹齋見楊掌櫃。
喻哥兒很懂事,石詠隻教過一回,他見到每個人便都似模似樣地行禮。旁邊楊鏡鋅見了,登時怨念滿滿,盯著石詠。石詠嘻嘻地笑了兩聲,伸手抹抹後腦,心想這楊掌櫃估計到了現在還在後怕呢!
他們在鬆竹齋裡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將石詠拽到一邊去,低聲告訴他:“陸爺托人帶了話,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養心殿造辦處的事兒,得先往後押一押……”
石詠一聽,就知道是雍親王上回說了十六阿哥“隨扈”的事兒了。
“……陸爺說了,這事兒他說到做到,隻是現在不得功夫罷了!”
石詠聽了白老板的話,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話,還是白老板的演繹。這位十六阿哥在曆史上似乎混得不錯,“九龍奪嫡”裡也沒見他站誰的隊,看著好像一直碌碌無為,末了竟然還得了個鐵帽子王爵,開開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紀。
像石詠這樣隻見過一麵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還記著,並且叫人來傳話。石詠因此對這個“陸爺”印象還不錯。
石詠謝過白老板,帶著詠哥兒,隨著楊掌櫃,沿著琉璃廠大街,拐進椿樹胡同,走不多遠,便聽見院牆裡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學外麵聽見的嘈雜吵鬨要好多了。石詠倒是沒想到,在那樣熱鬨的琉璃廠大街背後,竟然有這樣清淨讀書的去處。
“我先跟你打個招呼。”楊鏡鋅背著手,一麵走,一麵說,“這位薑秀才教書,說好的人覺得非常好,也有人覺得他不怎麼樣的。我隻做個引見,具體如何,你們哥兒倆自己定奪!對了,薑秀才那裡,他也要看眼緣的。”
石詠一聽,也覺得好奇,這位薑夫子,竟然還能是個毀譽參半的人物?
楊鏡鋅繼續:“對了,他要的束脩也貴些,啟蒙是一兩銀子一年,讀‘書’是二兩,‘經’是三兩。這個比彆的館都要貴些,你們要有些心理準備。”
喻哥兒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石詠卻在心裡飛快地算開了。
時人一般都是四五歲啟蒙,七八歲讀完“四書”,再花上個幾年時間讀完“五經”,學習八股製藝,便能參加科考了。如此算來,喻哥兒要讀到能考秀才的地步,光在這束脩上,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若是喻哥兒聰明,學得順利,在二十之前能考中生員的話,就有機會能考進八旗官學。進了八旗官學,再往上進學考試,相對會容易些。
說話間三人就到了小院門口,楊鏡鋅敲敲門,就有門房模樣的人過來開了門。楊掌櫃大約是熟人,而且事先打過招呼,他們很快便進入了院子裡。
剛才石詠在外麵聽見的朗朗書聲,就是從這間院子的正廳堂屋裡傳出來的。讀書的,大多是十歲上下的孩子,比喻哥兒大了不少。喻哥兒見了,再沒有在家時候那一副皮猴樣兒,反倒往哥哥身後縮了縮。
裡麵薑夫子迎了出來,先與楊鏡鋅見禮,轉過來望著石家兄弟倆。
喻哥兒往哥哥身後躲了躲,探出半個頭,烏溜溜的一對眼正望著和藹的夫子。石詠心裡歎氣,知道喻哥兒積習不改,對陌生的人和事總喜歡這樣躲起來“暗中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