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這薛蟠剛上京未久,那他不久之前才剛縱奴行凶,打死了人。如今官司也未必已經了結,薛蟠卻照樣沒心沒肺地在赴席吃酒。
可能“真”紈絝便是這樣,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犯了什麼事兒。
隻聽席間一名清客開口問薛蟠:“薛大爺,前陣子聽說您是送妹進京候選。聽說這選秀的旨意很快就要下了,令妹……可曾聽到什麼好消息不成?”
薛蟠一搖手:“唉!我妹妹這還沒到年齡,不過早些送她進京,好見見世麵罷了!”
說到這裡,薛蟠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
薛家與賈、史、王三家一樣,是內務府包衣,如今賈家抬了旗,賈家的姑娘參加三年一次的大選即可。其餘三家,適齡的女孩兒都是參加內務府一年一次的小選。薛家上京,也是想在姑娘適齡之前,先托了門路尋關係,到時求個“落選”或是“免選”,否則自家嬌養出來的姑娘,入宮去做宮女執役,家裡是萬萬舍不得的。
旁人不曉得,但在座姓賈的都是親戚,除了寶玉懵懵懂懂,旁人哪有不曉得的道理?當下賈璉便岔開話題,他見石詠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旁,刻意拉著他說些金石字畫的軼事,不願冷落了石詠。
兩人正聊著,薛蟠突然在旁邊大聲插嘴:“說到字畫,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畫兒,畫的著實好。如今隻記得是‘庚黃’畫的,真真是好的不得了。”
聽了薛蟠說話,旁人都真真是汗顏:與座的雖然大多是成年人,可畢竟還有寶玉這樣年紀不大的,而且就連薛蟠自己,其實也隻能算是個嘴上沒毛的少年。
寶玉卻沒顧上薛蟠說的畫到底是什麼畫,隻自顧自沉吟這“庚黃”到底是什麼人。
他忽然想起什麼,一抬頭,正好對麵坐著石詠,隻見石詠正低著頭伸手捏著眉心,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寶玉便知石詠也解了這“庚黃”之謎了。
“他是夫子的兒子,叫薑鴻禎,是弟弟的朋友呢。”石喻向哥哥解釋。
石詠則有些好奇:“怎麼樣?二嬸給你做的餅子,中晌夠吃嗎?”
石家不富裕,平日裡大家中飯都隻吃餅子鹹菜,到了晚上石大娘和王氏會帶著大家改善夥食,添上個把葷素搭配的菜,還都將菜裡的肉讓給兩個男孩子。
石喻早上上學之前,王氏也是往他的書箱裡裝上幾個現烙的餅子。前兩天,石喻說餅子不夠吃,向王氏又多討了幾個。王氏心疼兒子,哪有不答應的?
“鴻禎覺得我的餅子好吃,我就分給他一半!”
石詠挑挑眉,心想:原來是這樣啊……
“鴻禎就去自家廚房裡,把師娘留給他的一勺燉肉舀出來,咱們倆就一起用餅子夾肉吃。哥,鴻禎家的燉肉可香了。鴻禎卻說咱家的餅子做得好,外頭脆裡頭韌,有嚼頭。”
二嬸王氏的烙餅確實做得很美味,但是石詠卻想,怎麼聽起來好像是這夫子府上的燉肉聽起來更誘人呢!
“哥,我和鴻禎是好朋友,我們的東西都不藏私,都是要分給對方的。”
聽到弟弟這樣說,石詠多少放了心,他原本覺得薑夫子家聽上去像是有點兒在暗中幫襯石喻,可現在聽來,喻哥兒與同窗該是真友誼,彼此都沒有保留的。
打小的朋友之間單純的友誼最為可貴。石詠很高興弟弟在學塾裡這麼快就有了朋友。
然而有友誼在,並不意味著沒有競爭。石喻一回到家,就自己去打了清水,在石詠給他打磨出來的一塊青石板上練起字來。
“鴻禎的字寫得也很好,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了。”石喻一麵用功,一麵自言自語。
京城紙貴,上好的宣紙要幾百錢才得一刀。石詠便想了個辦法,將原本棄置在院子裡的一片青石板表麵慢慢用砂紙打磨光滑。這片石板吸水程度與宣紙相差仿佛,石喻用毛筆蘸著水慢慢地寫,待整片板麵寫完,前頭最早寫下的幾個字也就乾了。如此一來,循環往複,石喻就能好好練字而不用費紙了。
石詠眼看著弟弟認認真真地練字,心裡暗暗舒了口氣,心想,看這情形,拜薑夫子為師的事兒,該是穩了。
他轉回自己屋裡,將寶鏡從懷中取出,放在另外兩件器物旁邊。
出奇的是,這衛子夫的金盤與楊玉環的香囊卻正在熱烈地交談。香囊一掃此前的哀傷,言語之間似乎非常興奮。
石詠仔細聽了聽,發現那兩位竟然是在談音樂。
這也難怪,衛子夫本就是歌姬出身,而楊玉環則更是精於音律樂理,簡直能算是器樂演奏家和舞蹈家了。這兩位一旦討論起樂律和樂器,便大感趣味相投。尤其是楊玉環比衛子夫晚了數百年,無論是樂器還是樂理,唐代較漢代都有很大發展。楊玉環所懂的比衛子夫多了不少,當下一樣一樣講來,令金盤歎服不已,將香囊好生讚了又讚。
石詠與寶鏡在旁邊,則完全插不上話。
“讓它們好好聊聊吧!”寶鏡告訴石詠,“一千年了,才好不容易遇上個能談得來的,在此一聚之後,又不知會天南地北地在哪裡了。”
聽見寶鏡這樣說,香囊當即停頓下來,轉而問石詠:“詠哥兒,你難道會將我們送走,將我們從此分開嗎?”
香囊說話的聲音應該就是楊玉環本人的聲音。石詠手上這三件器物裡,寶鏡的聲音蒼勁而豪邁,金盤的聲音沉穩而肅穆,然而香囊說起話來,卻令人覺得她不過二十許人,聲音嬌嫩甜美,糯糯的,教人覺得根本無法拒絕。
香囊這樣軟語相求,石詠就算是想要開口解釋的,這時候也支支吾吾的,無法把話說出口。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寶鏡替石詠開了口,“詠哥兒讓咱們重見天日,能感知這千年之後的人世間,咱們已經很走運了。說到底,咱們隻是幾具老而不死的物件兒,世事沉浮,就算是一時分開了,過個幾年,許是又能重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