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172章(2 / 2)

適才石詠坐在茶肆裡,遠遠見到有個布衣男子,身邊帶了個錦衣小童,看上去多少有些違和。可是在這個時空,原也並不出奇,這可能就是哪家的長隨侍奉著小公子出來看熱鬨。

出奇的是,這名布衣男子,一麵走,手裡一麵執了個銅壺,在喂那個小童喝水。

石詠當時就想,什麼人給自家孩子喂水喝,會這樣一麵走一麵喂,難道不該是找個地方,站定了,把銅壺抱給孩子,看他咕嘟咕嘟喝飽了,然後再安安穩穩地接著往前麼?

可是這人卻一邊走一邊喂,似乎急不可耐。銅壺裡的水也順著幼童的嘴角落在孩子的衣襟上,水漬反射著日光,偏巧就晃了石詠的眼。

石詠的行動有點像是本能,腦子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衝出去了,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當街攔住那拐子,結果被人反手一推,“咕咚”一聲摔在地上。

他見賈璉徑直去追那拐子了,心下略鬆,也顧不上自己摔得疼痛,趕緊查看那孩子的情形。

這是好生可愛的一個小男孩,身上穿著竹青色紗衫,頭上戴著一頂圓圓的瓜皮小帽,看著也就四五歲的模樣,甚至一張小臉與喻哥兒有幾分相像。隻是這孩子目光呆滯,嘴角邊還流著亮晶晶的口涎,一副呆了的模樣。

石詠一見,憤然爆了一句粗口。

什麼“拍花子”一拍腦袋孩子就傻了,這明明是拐子給孩子喝了不知道什麼液體,讓人暫時失了神智,才會迷迷瞪瞪地跟著人走。

看著這孩子與弟弟年紀相貌都差不多,石詠一陣心疼,扶著左腿起身,彎著腰問:“你叫什麼?家住哪裡?還……還記得嗎?”

那孩子已經傻愣著,石詠的話他隻充耳不聞。

石詠心裡著急,還待再問,忽然一陣大力襲來,他又被橫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詠摔得不輕,扶著腰抬起頭來,忽然見到幾個義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長隨模樣,腰間掛著腰牌,幾個人圍著自己。另有人過去檢視那個男孩子的情形,反複呼喚:“少爺,訥蘇少爺!”

石詠一下子反應過來。

這大約是這小公子的家人尋來,卻見他伴在這孩子身邊,又是一副布衣貧家打扮,所以將他認成了拐子。

“這麼年輕,卻不學好!”那幾個長隨看看石詠,神色裡都是鄙夷,“一會扭了去順天府。”

石詠覺得頭一次腳下生了根,似乎有些不敢去麵對他自己發現的這枚精美器物。

可是待石詠回轉到自己屋裡的時候,卻發現:好家夥,大家竟然已經聊上了。

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石詠的案上,寶鏡、金盤、香囊,與曆史上三位鼎鼎有名的女性各自相關的器物,自然也湊成一台好戲。

石詠還在發愣,什麼時候這香囊竟也開口了,他這不還沒完全修好呢!

可後來一想,石詠明白過來,其實這具香囊沒有損壞,隻是被外麵的皮囊包裹住了,不見天日。而他,則做了那個讓寶物重見天日的人。香囊與寶鏡、金盤一樣,是有靈的千年古物,所以自然能與其餘物件兒交流。

武則天是李隆基的祖母,楊玉環的香囊聽說了,自然趕著寶鏡喚“皇祖母”。武則天卻對楊玉環沒有半點兒印象,細細地問了,才曉得是孫子的妃嬪。兩件物事的年代相近,寶鏡自然追著香囊問起身後之事。

香囊隻管撿自己知道的說了,並無半點隱瞞,連楊玉環是如何入宮之事,都一一詳述。

旁邊衛子夫的金盤又聽不下去了:“感情你們兩位,都是侍奉了父子兩代的……”

寶鏡與香囊同時沉默了。

“一位是父死子繼,嫁了兩代帝王;另一位則是……兒媳婦被老子搶了去?”

香囊繼續沉默,而寶鏡則重重地咳了一聲。

金盤便不再說什麼了:這種話題,好尷尬的!

漸漸地,武則天的寶鏡問至天寶年間的變亂,當她聽說安史之亂時,擁有雄兵二十萬的潼關失守,長安失陷,登時大怒,憤然道:“朕治下的巍巍大唐,群賢並舉,國泰民安,豈料數十年之後,就丟在此等豎子手中?”

石詠趕緊出言安慰。畢竟安史之亂之後,唐朝存在了一百多年才消亡。

豈料他答了幾句之後,不止是武則天的寶鏡,連楊玉環的香囊也一起來問石詠:“石郎,請問你……”

楊玉環的生命,在馬嵬坡便就此終止了,香囊自然也無法得知後來的事,即便曆經千年,那份關懷也從未消散。

石詠聽了大為感動,微有些心酸,原來這就是生死不渝的感情。

聽了香囊這般殷殷相詢,石詠便替楊玉環覺得委屈,那些稗官野史所記的種種風流韻事,安祿山擲木瓜什麼的,如今看起來大約都是詆毀。說到底,楊玉環大約隻是一個癡情的尋常女子罷了。

他大致解釋了唐玄宗在蜀中退位,後來安史之亂平息,他返回長安之後做了幾年太上皇這才過世。香囊得了令人心安的答案,似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沒過多久,卻又婉轉開口:“石郎,請問你,可知變亂之後,妾身可曾有幸,歸葬於三郎身畔?”

它聲音動聽,語意懇切,似乎殷殷期盼著一個答案。

石詠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後世詩人們寫了那麼多優美卻悲切的詞句,描繪玄宗悲悼這位愛妃,卻無人提及皇帝是否迎回貴妃遺骸,葬在自己身側。

他天性不會說謊,終於隻能答了,“史書上並無記載”這幾個字。《舊唐書》中對貴妃的結局隻有寥寥數字記載:玄宗自蜀中返,曾令中使祭奠,並密令改葬他處。

石詠在香囊的要求下,複述了史書所記,室中沉默了許久,半晌,才有低低的泣聲傳來。雖然不是什麼號啕痛哭,隻是這等無聲飲泣,卻更叫人覺得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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