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父親神色複雜,“她已經成婚了。”
梵琰的笑容還掛在臉上,掌心卻已經捏出血來。父親歎了口氣:“今後好好的,你到底是徹琴少主,彆再乾糊塗事。三界之主,並非什麼好的名號,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
“長蔭良善,聖女曆來果敢,待人也寬和。這樣平和的日子不好嗎,為何非要爭個高下。”
但梵琰這一輩子都在爭。
他爭來了屬於自己的少主之位,爭來了少時想要的自由,亦成功地偷到過神器,想要的,為何不爭?
他隻是恨,恨父親無能懦弱,當初若接受自己帶來的神器和魔器,是不是今日,自己就是三界之主。
失去的東西也能回來,比如一族的榮光,比如……神山之上,那被他背叛過的女子。
但梵琰亦能等。
他總能等待她的夫君死,等到神器儘歸自己這一日,等到成為真正的三界之主。
幾年間,他像個陰暗窺伺者,看著那年輕的凡人成為治世之能臣,平八國之戰亂,一路登上首輔的位置,看著綾汐同他恩愛如斯,舉案齊眉。
更糟糕的是,綾汐很快懷了孕。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梵琰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靜。
第二個月天氣晴好,長蔭發生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動亂,聖女匆匆回返,再回去後,聽到的就是年輕首輔病死的消息。
那凡人本就身體不算好,病死……很正常不是麼。
然而那晚,梵琰臉上挨了一個重重的耳光,身上被她的靈力洞穿了數道傷口,他匍匐在她腳下,一邊喘氣,一邊想笑。
你也傷心?那不很公平嗎。
若非父親求情,綾汐又沒有證據,他亦抵死不認,顧及兩族開戰,梵琰那一日就會死在綾汐手中。
少時,當那個少女從簾後好奇滿懷喜愛地探出頭,他從沒想過有一日,她隻想殺他。
綾汐的殺心不減,然而比私仇來得更快的,是神山之下邪魔即將蘇醒麵世,萬年寧靜麵臨被打破,人間四處瘟疫橫行,餓殍遍野。
那時候,綾汐已經是神山之主了。
一滴主生的神血,她散去人間,又帶著族人,將世間邪氣封印在神山,決意以身徹底消滅邪魔,阻止邪魔麵世。
並非封印,而是消滅。
自此,哪怕世間再無古老的靈族,但可保世間永遠太平。
銜琴族人亦紛紛響應,悍不畏死。
其中就包括他的父親。
梵琰冷眼看著他們大開陣法,當真殺了剛蘇醒的魔神。
他看著聖女消散,神山傾塌,往後世間卻再不會有邪魔。
寧和盛世,似乎近在咫尺,世間亦不會再有靈修飛升。
隻待最後一滴主殺的神血滴入陣中,三界邪氣便可儘散。梵琰的手,穿透了父親的心臟,握住了那滴神血。像當年殺死親弟弟那樣,殺了自己的父親。
神山滿目瘡痍,他一步也不曾回頭,漫天的魔氣在他身後肆虐。
他跌跌撞撞,大笑離去。
世間再無魔?
你們早該相信那個卦象,有人生來便是魔啊。
他找遍整個神山,亦沒找到那個被大祭司帶走的女嬰。
梵琰吞吃了無數邪魔,強大自己,漸漸發現不可控,神智越來越不清醒,這才隻能圈出渡厄城,將邪祟困住,不讓靈修滅亡,尋找純淨肉身。
他成了邪魔,再無法進入綾汐重新修好的神山禁地。
三千多年,梵琰有時候會想到她,有時候會想到那個出生沒多久的嬰孩。
他會殺了那女嬰嗎?
不,至少,殺那個孩子之前……他想先看一眼。
如果當年他不曾盜神器,他和綾汐的孩子,是不是就長這個樣子。
他們的女兒,亦是三界之主。
可是沒有如果,從他少時第一次將弟弟殺死,就走上了一條不甘的不歸路。
三千多年過去,他哪裡還容得下後悔。但凡有一絲後悔,便會猶如跗骨之蛆,叫他肝腸寸斷。
因此,當靈帝看向麵前的少女時,仍舊麵色冰冷,聲音森然:“難怪本尊遍尋你不得,原來早被抽走半縷魂息。”
如今站在他麵前的,卻是完完整整的長蔭族人,帶著她的傳承,和大祭司封印的記憶。
湛雲葳額間銀白印記漸漸顯現,眸光清冷,她冰冷道:“罪人梵琰,跪下伏誅。”
梵琰無力跪在她身前時,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一晚,亦是這樣的局麵。
那時候綾汐就要殺他,隻不過父親保住了自己,族人護住了自己。
三千年過去,他沒有飛升,他早就一無所有了。
梵琰看著她,嘴角帶著陰毒的笑意。
“你以為你吸納的,是主生的神血?我死了,你也得陪葬。”
湛雲葳的神色卻無波無瀾,她解開魂息,就看見了大祭司留給自己的真相。她知道這意味這什麼,她以禦靈師之軀,扭轉乾坤,吸納了主殺的神血。
轉為創世之力,反哺腳下的土地。這神血能滅儘天下邪氣,梵琰尚且不敢吸納,她一人之軀,如何能承受得住?
然而,湛雲葳回眸,在她身後,無數的人得救,包括她的越大人,透明的手指漸漸恢複了原樣。
本就是夏日,陽光出來,無數的花草也開始生根發芽。
她眼裡的冰冷消失,帶上笑意。
這就很好,她在意的人都好好活著,越大人也能回家了。
護百姓,護夫君,本來就是她的責任。
湛雲葳轉身,無數銀白星芒從指尖溢出,擊向靈帝,暗金色的靈魂再掙紮不得,消散在了塵世。
湛雲葳唇角亦流出血來。
在她身後,無數銀線,湧向越之恒,將許多還剩的生機帶給他,他終於能夠長長久久地活著了。
越之恒已經發現了不對勁,他顫聲道:“湛雲葳,你回頭看看我。”
她並沒有回頭,眼前是大好山川,燦燦烈陽。
這不是她的三界,是天下人的三界。
然後身後那人,是屬於她一個人的道侶。她胸口越來越痛,卻還記得不能回頭。
她沒有讓他看見自己的狀態,越之恒已經害怕到不再叫她湛小姐了,若讓他看見,神血在和她的身體一點點消散,他該多傷心。
可湛雲葳倒下的時候,身後那人,就算沒了力氣,也一點點爬到了她的身邊。
她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
眼前都變得模糊,湛雲葳感覺有什麼滴落在自己臉上。
她吃力地抬起手,撫上他的臉。
沒關係越大人,我們都隻是做了最初約定的事。保護愛的人,將生機延續下去。
前世大雪紛飛,越之恒至死都不曾流露半分脆弱。可這是兩輩子,她第一次觸到他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