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煩死於謙這個不肯給他麵子的兵部侍郎。
隻是王振慣會討好皇帝,自不會明著駁聖旨,慣用話術改變皇帝心意。
王振一臉為難道:“自皇爺病了,郕王惦念尤甚,請見好幾回了。皇爺若有了些精神,不見親兄弟,倒先見個尋常兵部臣子,怕郕王心中不舒坦。”
又補了一句:“且今日王爺就在宮中,正在太後娘娘處儘孝呢。”
王振在禦前說話,透著彆樣的親近。
畢竟朱祁鎮還是稚童的時候,他就日夜隨侍在側。那時他稱朱祁鎮便不是太子,而是一聲‘小爺’,待到朱祁鎮九歲登基,這個稱呼就變成了‘皇爺’。
打小的陪伴,比之旁人,總是不同的。
而麵對皇帝時,王振的神態語調更是拿捏的恰到好處,一張方臉上滿是關切、愛戴,似是能隨時為眼前的皇帝掏心掏肺奉獻所有似的。
渾身上下恨不得用金粉刺上‘忠心耿耿’四個大字。
然而王振說的再巧妙,落在薑離耳朵裡,也隻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郕王。
薑離正捧了一盞蜜餞金橙泡茶喝,聞言點頭道:“那正好,將郕王一起宣進來。”
郕王,正是在朱祁鎮被瓦剌抓走後,繼任大明帝位的景泰帝朱祁鈺。
薑離:好巧,不愧是史冊上有名的君臣搭檔,撞到一天來了。
王振不期皇帝竟然要宣兩人共同覲見,還欲再勸,就見皇上將手裡的茶盞擱在案上,一雙眼睛清淩淩望著他,竟帶著些他從未見過的冷意。
見皇帝有不快之色,王振立刻把其餘話吞了下去,應聲而去。
**
朱祁鈺是在乾清宮外的宮道上遇到於謙的。
“於侍郎不必多禮。”朱祁鈺客客氣氣伸出手,扶住了給他見禮的朝臣。
這是朱祁鈺第二次麵對麵免於謙的禮。
上一回還是今年的新歲。
大明朝有定規:大年初一,文武百官、四夷朝使在奉天殿向皇帝拜賀新歲,而大年初二,朝臣們還要在奉天門東廊,給親王賀新歲。*
除此外,作為開府出宮的親王,朱祁鈺跟朝臣們幾乎無甚往來,安穩做他的親王。
不過,雖然之前隻見過一次,朱祁鈺
還是清清楚楚記得這位於侍郎的——
這世上有種人,哪怕隻見一次也不會再忘記。
朱祁鈺與於謙兩人一同步入乾清宮大門,剛繞過琉璃影壁,就見王振昂首立於殿外階上。
四月的日光,將王振身上的錦繡蟒袍映出絢麗的色澤。
這也是大明的一道奇觀了:蟒袍對朝臣來說,是有大功才能賜下的珍貴袍服,是為‘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然而,服侍帝王的宦官,卻可日常穿蟒服,係鸞帶。[2]
此時王振身著金貴的蟒袍鸞帶,腰間懸著司禮監掌印太監的玉製牙牌,加上他還為自己特製了珍珠、青紅寶石、珊瑚等珍寶編成的牌穗。
往這一站,整個人當真是威風煊赫,珠光寶氣。
……晦氣。
這是朱祁鈺與於謙兩人不約而同的心聲。
其實以王振跟皇帝的親近,一般他都是時刻跟在皇帝身邊,負責門外迎候文武百官的多是小宦官。
沒想到今日他們一進乾清宮門,迎頭就撞上王振。
論禮,作為宦官,王振此時應該趕緊迎過去給親王見禮,然後再宣皇帝的口諭,好生引著奉召麵聖的兩位進門。
然而,這是王振。
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依舊站在台階上,雙手背在身後玩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居於高處目光下睨,身形動也不動。
是種無聲卻傲慢的等待與催促。
王振在等——
等著眼前的郕王先向他問好,等著兵部侍郎於謙對他俯拜行禮。
*
是的,王振在等朝廷三品大員對他跪拜請安。
畢竟,這對他來說,是件很正常的事兒,也是以往發生過無數次的現實——彆說一個區區三品兵部侍郎了,朝廷東閣議事,哪怕是公卿都得向他趨拜行禮。
薑離此時正坐在殿內臨窗的榻上,從推開的小半扇窗中,看到了這一幕。
皇帝正在窗後看著。
王振也知道皇帝在看著。
不過,帝王的注目,非但不會讓王振收斂害怕,反而給了他更多的底氣——
就像幾年前皇帝在百官前給他尊榮,為他撐腰一般。
彼時紫禁城三大殿正式落成。
有此吉慶事,皇帝便在新大殿設宴宴請百官。
按舊例嘛,這種級彆的宮宴自然不是宦官能列席的,就算出現,也應該老老實實在皇帝邊上站著伺候。
這可給王振委屈壞了:皇帝年幼登基,他一直輔佐在皇帝身邊。在王振心裡,他就跟周朝的周公攝政輔佐周成王一樣一樣的,這麼重要的身份地位,居然不配有個座?!
這種僭越至極的話,王公公不光在心裡這樣想了,還在大庭廣眾下就這樣說了。
照理說,古往今來,彆說宦官了,哪怕是宰輔重臣說出‘攝政’二字,隻怕家族都要消消樂(本朝知名首輔張居正沉痛點頭)。
然而聽說了王振自比周公後,朱
祁鎮不但沒有為這句話生氣,反而表示讚同,並感同身受為王周公不得入正殿宴席而怏怏不樂(上為蹙然),之後當即命人開東華門迎王振入內。
還開了最隆重的中門!
百官:……人比人氣死人啊,那我們這群為避諱帝王至尊,走側門進來的朝廷臣子算什麼?
算襯托陛下你家王先生高貴的一環嗎?
更令文武百官心梗的是,他們不但得眼睜睜看著皇帝開了中門迎王振,還得順著皇帝的心意,起身拜見王振,給他行禮。
得皇帝親詔,又見中門大開百官望風而拜,惱火的王振才算找回了這個麵子,終於展顏而笑。
王振笑了,皇帝也就滿意了。
*
故而,知道皇帝坐在窗後看著,王振毫無收斂之意,下頜反而抬得更高了:於謙這個侍郎,從前就很不識趣,又不給他行禮又不給他送禮,很落了他的麵子。
今日,他是特意出來‘堵’於謙來著。
在陛下跟前,你敢不行禮?
若於謙依舊對自己不恭不敬,正好陛下都親眼看著呢,都省了他轉述告狀了——
比如現在,看著肅立不動的於謙,王振心裡的小人已經在控訴:陛下,你看他,你看他!
*
看著呢。
殿內,薑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從史書上看到王振的作為是一回事,如今直接看到活蹦亂跳的王振站在外頭,下巴抬得老高,等著眼前的於謙給他行禮的真實場景,又是另一種感受了。
薑離沒有明英宗的‘真愛’濾鏡,覺得王振這背影,真是越看越欠。
她將窗扇推的更開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