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王振能這樣擅權恣意妄為,以至於滿朝文武王公勳貴,俱受製於逆閹,又是誰寵信縱容出來的呢?
這話就絕沒有人敢提了。
朱祁鈺也隻敢偷偷想一想,覺得在哥哥手下混日子,沒有親爹在的時候好。起碼父皇在,不會讓他給一個太監行禮叫先生。
但話又說回來,朱祁鈺見兄長以皇帝之尊,也是這般尊敬稱太監先生的。
所以在這件事上,朱祁鈺心裡清楚,皇兄倒不是要刁難羞辱他,而是真的覺得他該這麼做。
正因如此,朱祁鈺心中才越發心亂如麻的無語: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其實曾經作為社畜的薑離,很能夠體會朱祁鈺的心思——
就仿佛是,你有個違拗不得的頂頭上司,他未必是格外針對你要害你,但問題是他本人是個二百五,三觀迥異常人,相處起來難受不說,他做的事兒還常常會不自知的創飛你。
薑離:理解,同情。
而理解過後,她就先把郕王放到一邊,目光轉移到於謙身上。
*
大明朝有定規,官員朔望(每月初一、十五)大朝奏事、謝恩等正式場合,需著公服。而常朝視事,每日衙門當值著常服便可。
今日麵聖是事發突然,於謙自是未著公服,隻是一身三品官員的緋色常服。
常服,便是後世影視劇中最常見的明朝官員服飾,胸前有一塊繡有動物的織物,是為補子:文官繡禽(諸如仙鶴、錦雞、孔雀),武官繡獸(獅子、虎豹)。
這很方便人遠遠的辨彆出一個大臣是文是武,又是幾品官。
畢竟補子的麵積比人臉大好幾圈,醒目的很。
世人也多是先敬羅衣後敬人,連佛祖菩薩都要金身。
故而多少官員一輩子拚的就是補子上動物的升級。若不算爵位,文官升到頭是仙鶴,武官升到頭是獅子。
薑離的目光落在於謙身上。
這是她親眼見到的第一件大明臣子的官袍,也就先凝神看了眼補子上的繡紋,是一隻錦繡孔雀。
之後,薑離看向了於謙本人。
三品官員,朱袍鮮亮,補子上又是一隻粲碩孔雀,然而這些濃烈之色,卻叫他的端然神采壓了個十成。
薑離在近距離看清於謙的麵容的瞬息,不由就想起了昨晚加班看於謙史料裡的形容。
明朝官場是很看重容貌端正的,且大明皇帝多顏控,從朱元璋起,曆任皇帝殿試,多有看臉排名次的,比如按試卷某某該是狀元,但一看顏值準狀元長的不夠好。那行吧,你往後稍稍,讓那個長的更好看的來當狀元。
因此史書中對許多朝臣也有
容貌記載。
於謙就是其中一個——
史載其“生而頎晳,美容止,識者知為不凡器”,而且聲音還特彆好聽,皇帝也特彆愛聽他說話:“風骨秀峻,音吐鴻暢。每奏對宣廟(先帝朱瞻基)前,上必為傾聽。”*
如今薑離一見真容,頓覺字句精到貼切。
薑離是個三觀經常不自覺就跟著五官走的人,她平時會努力克製自己這點。
不過,這回她運氣很好。
如今她所知的最正三觀,就長在極好的五官上。
讓她可以跟著走的安詳至極,毫無心理負擔。
*
此時,朱祁鈺已經選好了茶,對皇帝道:“請陛下賜臣弟一盞蓁鬆核桃果仁茶。”
薑離不免一笑:榛子鬆子核桃仁,朱祁鈺點的簡直是一杯鬆鼠快樂茶啊。
朱祁鈺合上茶冊親手遞給了於謙。
於謙卻沒有立刻接過——郕王是皇帝親弟,他在禦前點茶也罷了,自己隻是頭回私下麵聖的外臣,在乾清宮點茶,自是不相宜的。
他請辭過後,卻見皇上在這件事上很堅持。
於謙隻好選一盞他素日常用的木樨玫瑰潑鹵茶。
所謂潑鹵茶,是取上好的木樨花與玫瑰花搗成膏,去澀汁,再加白糖漬過,待飲時取出一勺花膏用沸水加蜂蜜衝開就是。
於謙是浙江杭州錢塘人,選了這味茶,看來……是個甜黨!
薑離在心內頷首:記住了。
以後於少保負責處置大明四境的朝政,她負責提供甜點。
大家各司其職,都有光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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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寶捧了茶冊退下去,前往禦茶房備茶。
禦前奏對,依舊是朱祁鈺先開口:“皇兄龍體可大安了?”
他原就是為了聖躬不安才請見的,此時主動關懷也是應有之義。
朱祁鈺邊問安,邊抬眼看了下皇帝。
隻見皇帝隻穿了件家常盤領窄袖常服,唯有腰間金玉琥珀帶顯出帝王身份,正斜倚在明黃軟緞靠背上。剛才離得遠看不真切,如今近距離細看,倒是臉色蒼白很有幾分虛弱。
榻旁甚至還放著一根體積很難被忽視掉的龍頭粗拐杖。
啊,皇上病得這麼重嗎?
朱祁鈺不免有些有些擔憂:皇帝精神好的時候,王振都擅權專政,朝政大半姓王,這下皇帝病倒,朝堂豈不是更徹底改姓了王?
“皇兄雖晝夜憂勤國事,也要保重龍體才是。”
朱祁鈺進宮,一向都是先去給孫太後請安,再去見自己生母吳賢太妃的,故而今日一早,已然從孫太後處聽聞了皇帝的‘真正病因’,是實在憂心國事,尤其是瓦剌勢浸強盛屢犯塞北才病倒的。
又看向那拐杖:“如今皇兄竟要扶杖而行?那可得好生休養,朝政大事都等著皇兄拿主意呢。”
薑離:這世上真是好人多!這就把台階都給她鋪好了。連她準備的‘扶杖而起’的道具,都不用自己表演,朱祁鈺都幫她點到了。
她連忙順著台階就下來。
“正是為此事召於侍郎來的——邊患繁雜,眼見瓦剌要生亂,朕卻突然病得厲害。”
薑離咳嗽著扯了扯身上蓋著的金緞小被子,以二十二歲的年紀,表現出了八十二歲的活力(也是薑離本人的精神狀態)。
她看著於謙身前補子上代表三品侍郎的孔雀,開口道:“朕記得父皇曾說過‘兵部侍郎於謙可擔重任’,既如此,便由於侍郎升任兵部尚書,掌天下軍製、鎮戍、征討事。”
已經意識到在群臣心中,朱祁鎮一人的信譽不太好使,薑離還特意捎帶上了先帝。
但很快,薑離就發覺,‘自己’不是信譽不好使,而是信譽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