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俗為風,芸芸眾生為草芥。
風行草偃——風往哪兒吹,草就往哪兒倒,這是草能決定的嗎?
很多年後,於璚英還記得這一日,燦爛千陽將高朝溪的瞳仁映成了一種清透的琥珀色,她抬手,衣袖在風中獵獵而動。
她邀請她:“那麼,璚英,我們來做風吧。”
**
銀杏葉簌簌而動。
薑離覺得自己仿佛在這油畫般明麗的金黃秋天裡,打了個盹。
她回到了自己家中。
那是一個難得的假期,她坐在飄窗上看張愛玲的《金鎖記》。字句滑過眼前,是女人帶著金子做的枷鎖的一生。
在那個二十世紀初的上海,她看到了什麼來著?
是了,薑離看到了舊式女子的一雙腳——那雙腳很古怪。它們本來是被纏過的。但現在,這雙腳的主人卻換掉了原本引以為傲的尖尖緞鞋
,換上了一雙天足女子的鞋。
甚至為了裝的更像沒纏過的天足,在裡麵填了半鞋的棉花。
◤本作者顧四木提醒您《安分守己當昏君》第一時間在.?更新最新章節,記住[(
隻為著——服侍的婆子在旁邊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隻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1]
那是二十世紀初的上海,更是辛亥革命後,不纏足運動逐漸成燎原之勢的上海。
看,這世道就是這樣的古怪。
這之前,沒有纏足的女子會在定親上遇到麻煩,家人以為惱恥事。
而‘時興’改變後,不過幾年之間,眾人立刻適應了不纏足,又以小腳為恥了。
世人無辜,絕大多數人隻是被習俗和社會標準隨手捏就的泥人。
有時候隻能等待著在這曆史洪流中,能伸出手去捏的人,選擇的是什麼形狀罷了……
*
“陛下!”
薑離朦朦朧朧抬頭,從似真似假的夢境中掙脫出來。
她低下頭,手裡沒有《金鎖記》,也沒有塞著棉花的一雙小腳。
隻有兩個披著日色的姑娘。
高朝溪的語氣明快,不是在請示,而是在跟她分享好消息:“陛下,我想帶於講師去刻書經廠看一看。”去看看怎麼樣出版刊印書籍……怎麼樣規劃使用自己的輿論陣地。
薑離就知道,高朝溪已經找到了真正的朋友,或者說戰友。
就如同在她所在的那個華夏,二十世紀初,在官方的《內務部通飭各省勸禁婦女纏足文》下達後,也正是許多誌同道合的女子走到了一起,戮力同心創辦了諸多婦女刊物、進行了各類白話文創作,將其作為輿論戰場——
像起自青萍之末的微風,最終形成一股颶風,吹過了千家萬戶。
將數百年的裹腳布,不但從女人們的足上摘掉,還從腦子裡摘掉。
“好。”薑離笑著應道:“去吧。”
去做風吧。
如今大明的通俗文學界,還近乎於荒山,這個輿論陣地,她們不占,就會在不久的將來,被人占走。
就像唐詩宋詞,尤其是宋詞中,多有描寫“羅襪”、“纖足”之類的辭藻,風靡的文學作品,總能引領一番風潮。而當世俗的審美,變成纖足,變成纏足,變成……越小越好的三寸金蓮,那就是無數女子醒不來的噩夢。
明中後期蓬勃的中,多少人喜歡描寫三寸金蓮,簡直是不必再說,似乎不提一句‘小腳’就不能稱之為美人似的。
甚至連《西遊記》裡七個蜘蛛精,都得‘金蓮三寸窄’。
*
走在去向刻書經廠的路上,高朝溪想起昨日陛下與她說起的‘另外世界的將來’,給她畫的那種令人膽寒的纏足態。
高朝溪其實聽宮裡的嬤嬤說過:其實外頭有些秦樓楚館,為了討好客人,就會不顧姑娘能不能走路,強行把足纏的很小,骨頭斷掉也在所不惜。
這在她們聽來駭人的事,可能會漸漸發生在所有女子身上嗎?
而且會被文人墨客描繪,被‘讚美’,被按照三寸金蓮是否‘瘦、尖、彎、香、軟、正’來點評。
她同感心強,細想下去差點吐出來:“這些聲音真令人厭惡。”
陛下頭也沒抬,手上的朱筆在自己的簡筆畫上打了個血淋淋似的叉,口中道:“是討厭。”
“那就,把他們的聲音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