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將來朕得道的時候,他們不能白白升天吧。”
*
於謙沉了沉心思:“陛下,瓦剌事……”
陛下說著不沾染塵世刀兵之事,直接就揮揮衣袖追著仙鶴從朝上瀟灑走人。
其昏聵玩鬨的態度,氣的英國公當場差點飆出大不敬之語——你既不管,好歹跟從前一樣留下句話,令郕王殿下回來管啊,如今是開擺前連個托付也沒了是吧!
這是什麼黃鼠狼下耗子,一回不如一回啊。
但瓦剌事兒總要有個決斷,兵部自然要來請聖旨。
於謙來了。
皇帝卻道:“朕做了一個夢。”
皇帝身邊睡了一隻貼的緊緊的黑貓,看起來很困倦,皇帝也有些睡眼朦朧似的,一邊撫摸著貓,一邊與他閒聊。
“夢到朕中元節那日去親征去了……”
薑離像是講述一個冗長的夢境,將血色浸透的正統十四年道來。若是史冊有形,把這一頁拎起來,當有瀝瀝淌不儘的英雄無辜血。
……
“後來,朕從太上皇又做回了皇帝。”
於謙沉默地聽著,思緒卻運轉如輪,這一切的一切,嚴絲合縫又異想天開。
皇帝的語氣,還是很平靜,哪怕是發問——
“於尚書是杭州人,從前一定去看過西湖北棲霞嶺處的嶽將軍墓吧?”
於謙點頭。
皇帝繼續道:“西湖南麵三台山呢?去過嗎?”
這回不等於謙點頭,皇帝就道:“三台山下,就是於尚書的墓啊。”
西湖南北,兩位含冤而死的民族英雄,兩處墓祠雙璧輝映。就像後來袁枚的詩一般:“賴有嶽於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
於謙倒是沒有露出什麼驚動意外的神色:他深知自己,在什麼境況下會做什麼樣的選擇。那麼,若是皇帝夢中的朝局,自己的結局會是什麼,他並不意外。
哪怕來一千次一萬次也是同樣的選擇。
在無數個大明,隻要是於謙,就依舊會做同樣的事情。
就像今日,他亦是抱著‘粉身碎骨渾不怕’的想法,來力諫皇帝不要跟瓦剌議和!
隻是,現在看來不必了。
於謙抬起眼眸,然而在他說話之前
,皇帝再次開口,非常堅決地搶在了他之前轉移了話題。
“隻是一個夢罷了。”
“天地日月共見,列祖列宗共見,朕乃大明朱家皇帝。”
麵對高朝溪這些女子們,她不介意點的破些。但麵對於尚書不行——不光為了自己,也為了他。
古代臣子,一世要背負忠義二字。
哪怕是麵對一個糟蹋江山的昏君,麵對一個冤殺自己的昏君,也要忠。
如果她直接像對高朝溪一般坦白我才不是朱祁鎮,那麼沉重的道德負擔可就轉移到於尚書身上了。
食大明俸祿,你怎麼能效忠非朱家人!
所以她就是!
就是大明朱家的皇帝——假如真的有在天之靈,奉先殿的先帝們應當也會同意她這句話。
何況……
於謙聽皇帝繼續道:“朕乃大明朱家皇帝,也將禪位於大明朱家的皇帝。”
他望進一雙非常清透的眼睛。
“君無戲言。”
*
薑離想:起碼她無戲言。
並不像朱祁鎮,在瓦剌待久了後,聽聞自己榮升太上皇,生怕弟弟不肯再要自己了,於是對著使臣道:快接我回去吧,我不奢求做皇帝甚至太上皇,讓我去看守祖宗的陵墓也好,去做個尋常百姓也好,反正快接我回去。
還不忘補充一句:倒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天下萬民啊。也先他說,要是大明不接我回去就一直打仗,十年不停(也先:?)。[1]
他承諾過的,以他的過失,不會再做皇帝。
看,薑離腹誹:什麼爛攤子都扔給彆人——禦駕親征差點玩崩大明的爛攤子景泰帝於少保替他收拾了;天順朝幾年留下的爛攤子,又有兒子成化帝接過。
連一句承諾都要彆人替你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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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於尚書。”
於謙就見皇帝打開了早就備在手邊的匣子。
薑離拿出了一個令禦座監為難到頭禿,燒了兩三個月才終於燒出來的玻璃雪花球——雖然沒有後世玻璃那樣圓滿通透,但也有了七八分相像,裡麵裝的當然也不是人造雪,而是細小的玉屑。
這是她小時候常玩的玩具,裡麵有小小的房子小小的人,如果把玻璃球倒轉來回,這個小小的世界就開始紛紛揚揚的下雪。
自古史書中以‘神器’二字代指天下。
若有亂臣賊子欲傾翻國朝,改帝王之姓,會被罵為篡竊神器。
似乎天下芸芸眾生不過一‘器’。
在很多皇帝眼裡,天下大概就是私人的雪花玻璃球,按照自己的喜好,將其放在掌心顛倒把玩。
可對玻璃球裡的每一片細小的雪花來說,一點波動就是乾坤倒懸,就是天翻地覆。
而她……從來是裡麵的微不可見的雪花。
哪怕是被卷入這個奇怪的係統,被摁在了皇帝的身份上,甚至她也拿起過這皇權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她始終是、一直是,普普通通的小雪花,是懷著自己微小夢想平靜度日的最尋常的打工人。
這bug上長出來的係統,沒有點石成金的金手指,讓她從一個普通的老百姓變成治理國家的天才。
也沒有給她外掛一個老爺爺,比如異時空請來諸葛丞相做她的外置大腦。
那麼,她沒有能力穩穩擎住這個玻璃球。
“臣謝過陛下。”但有一雙手穩穩接住了雪花玻璃球。
薑離的目光並沒有離開。
她會一直在的。像是伏地魔死了,但恐怖的名聲永遠回蕩在魔法界——
如果朝臣們不喜歡履君王本分的景泰帝,不喜歡憂國忘家的於少保,沒關係,還有精神不正常,隨時抓人來陪同修仙的太上皇啊。
你們自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