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年春。
安寧宮。
薑離手裡拿了一篇短文,反複看了好幾遍,然後感慨道:“於少保真乃神人也。”
案上趴著的黑貓敏銳抬頭:他已經很能明白薑離的語氣心情,總感覺她今日誇獎的語氣有點複雜。
確實複雜——
於尚書新封少保後,景泰帝曾命宮中畫師去為於少保作畫。
如今畫已做成,於少保也為自己的畫像做了一篇短文,就是薑離手裡拿著的這一篇:“……貌不足以出眾;德不足以潤身……噫!若斯人者,所謂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又何必假粉墨以寫其神邪?”[1]
通篇主旨便是:唉,我這般哪哪都不夠好的人,何必做此畫像呢?
薑離:神人——古希臘掌管凡爾賽之力的神靈。
*
凡爾賽神來到安寧宮辭彆。
翻過年去,北疆戰事的掃尾之事也已然結束。於謙向景泰帝告了假,預備回家鄉一趟。
景泰帝雖有於少保又要離京的不舍,但想想他這兩年的辛苦無懈,也覺得當有此歸鄉探親之假。
因知於少保向來簡素,還特意賜了車駕,免得路上太過省事艱苦。
於謙上書請辭兩回,皇帝依舊堅持。第三回再請辭,皇帝給了不一樣的回複:又給他升了一等車駕標準。大有‘沒關係,你繼續推辭我就繼續升級’的態度。
於少保:?
感覺皇帝好像漸漸帶了點‘太上皇’的影子呢……
於謙來到安寧宮辭行時,恰逢金英在旁回稟劉白雨已至蜀地事。聽於少保說起回家鄉後還要去西湖畔祭拜嶽王廟,金英很是羨慕。
彆看他天天在拜嶽爺爺的畫像,但嶽王墓他確實還無緣得去。
雖說明朝宦官也有外放各地做鎮守太監的,但……金英想起此事就搖頭扼腕:我就是太過優秀了,以至於一直在宦官中樞紫禁城內呆著。
做了東廠督主後,無詔更不可能離開京城了。
此時,金英帶著貨真價實的羨慕,脫口而出道:“於少保此番去嶽王廟,便是少保去探望少保了!”
不過說完後,又忙請罪道自己不會說話——
唯嶽主義金英,對嶽爺爺的履曆那當然是滾瓜爛熟,方才脫口而出後便後悔了。
嶽爺爺雖也被封為少保,但那是紹興十年的事兒了。
而那之後宋高宗很快就迫令其班師,嶽將軍遺恨泣血道‘十年之功,廢於一旦’。並於次年就被冤殺。
金英懊惱:如此於社稷有大功,卻被昏君冤殺的先賢舊例,拿來作比於少保太不吉利了!
萬幸於少保心胸寬大,沒有往心裡去。
薑離在一旁聽著,忽然對金英問道:“你也想去祭拜嶽王廟嗎?那就去吧。”
金英當即驚喜交加:難道在我日複一日的努力下,在上皇心裡終於取代了‘王先生’的地位嗎?!
居然如此在意我夢想……
還沒想完,就聽太上皇繼續道:“朕準備隨於少保同行,自然也要去拜祭嶽王廟——朕出京東廠和錦衣衛總要有人隨行,那你便跟著來吧。”
金英驚呆了:“上皇要親下江南?”
薑離點頭轉向於謙:“少保說過,新筍在竹林下現炙現吃才是最鮮的。”來都來了,當然要嘗一嘗於少保親手烤的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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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今日輪值侍奉的宮人都格外警醒小心,畢竟今兒的陛下看起來神情怏怏,簡直像頭頂飄著一朵具象化的烏雲。
朱祁鈺看看左手邊未看奏疏的摞數,再想想不但於少保要歸鄉,竟然連皇兄也要一並白龍魚服至杭州遊玩——頗有種家裡大人都出門旅遊,就撇下他一個人頂梁乾活的淒涼感。
他手邊正好是一封令商輅為太子朱見深講學的詔書。
景泰帝甚至歎了口氣:見深是個好孩子,就一點不好,年紀也太小了,什麼時候才能長大,讓他也做做太上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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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江南。
嶽王廟。
自南宋後曆朝曆代,哪怕並非漢人的元朝,都會好生修繕祭祀嶽飛墓。
太祖朱元璋建立大明後,更是下詔嶽武穆從祀曆代帝王廟,而且特彆體貼令嶽將軍配宋太祖享,而不是送高宗完顏構。
春日萬物複蘇,嶽王廟中草木葳蕤可愛。
薑離在祠堂的嶽飛像前虔誠敬香祭拜,抬頭見塑像金字大匾上書寫著龍飛鳳舞四個字“還我河山”。
據傳是嶽將軍手書。
薑離不會作詩,於是隻在供祭拜者暫歇的廂房內坐著,看對麵的於少保心有所感,揮筆寫就一首《嶽忠武王祠》。
“匹馬南來渡浙河……”*
她的目光從詩詞上轉向外麵——下雨了。
除了嶽王廟的春景,薑離還能看到金英冒雨到處轉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