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山就在紫禁城北麵,出城門就是——若不如此近便,後來崇禎帝也不會於此山自縊。
當然,現在它還不是以此出名的標誌性‘名山’,隻是一處帝王出宮登高遊玩的小山園林。
因離宮廷近,帝王儀駕來回不過半日。
朱見深原想告退直接往西苑去送竹瀝,然而叔父帶他一起往乾清宮去。
“見深啊,你也長大了。”
朱見深忽然警覺……這句話最近在叔父口中出現的頻率太高。而這句話之後,往往就跟著一件新的差事。
今兒倒沒有差事。
是這半日相處下來,朱祁鈺看侄子乖乖跟著自己,讓做什麼就做什麼,乖的簡直一點兒不像皇兄的孩子,欣慰之餘又有點擔憂——
世上大部分家長怕老師把孩子教壞了,然而帝王家,卻要擔心臣子們把自己孩子教的‘太好’。
這個道理,景泰帝也是親自走過這些年帝王生涯,漸漸琢磨明白的。
所以叫住侄子:“跟朕一起去看看某些朝臣的嘴臉。”免得以後被他們拿著聖賢道理忽悠。
路上還不忘結合自己多年經驗,繼續開嘲諷:“無中生有挑刺,訕言賣直諫君,都是他們擅長的。”
“到了真要辦事兒的時候,一乾一個不吱聲。”
十三歲的太子背著裝滿竹瀝的水囊(為太上皇所取之物自然要親自背著),跟在皇帝後麵進了乾清宮。
這不是朱見深第一次在朝上旁聽,卻是他為太子期間印象最深的一次朝會。以至於做了皇帝後教導自己的孩子時,也曾提過這一日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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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帝是走到門口才令人通報,就地辦公的百官們難免有點狼狽,像金濂這種攤子鋪的大的,忙滿地劃拉著收拾公文。
然後一並請罪失儀。
皇帝並不在意這種小事,今日原就是殺雞儆猴擺態度的,於是從竹林回來直奔雞去——讓羅通把他寫的條陳節略呈上來。
負責盯梢的東廠宦官,就像一個嚴厲的監考。不但全程盯著羅通不能作弊尋外援(也沒人敢大庭廣眾給他遞小紙條),此時‘考試時間到’,還當即無情直接抽了羅通正在努力想補完一句整話的文書,上呈陛下。
如果說景泰帝離開的時候,羅通的臉還是急得漲紅,但熬了半日後,臉色又發生了新的進化,變得青青白白。
乍然一看羅通的臉,甚至讓朱見深懷疑:是不是方才看多了竹子,所以看人臉都是翠生生的。
朝上一片寂靜。
景泰帝很快翻過一遍呈上來的公文紙:“哼。”
如果說有什麼比考場上考官對你的卷子‘哼’還可怕的事兒,那就是他還傳給了下一任考官。
“太子瞧瞧。”
羅通越發眼前一黑,這是一點將來的盼頭不給他啊。
朱見深雙手接過。
他的啟蒙老師就是商輅,從三歲開始跟著中三元的
考神學習,被雞娃十餘年。哪怕還年輕,很多朝政處置他自己想不到,但分辨好壞的眼力還是有的。
這寫的……朱見深下意識蹙眉,還在心裡為點評措辭,就聽皇帝開口了。
因是殺雞儆猴,朱祁鈺又恰好想起從前皇兄說的刻薄話,今日就直接拿來用:“遍傳百官,都看看寫的這是什麼!莫說同於少保的節略相比,撒把米在紙上,雞啄出來的都比這強。”
朱見深及時用公文擋住了小臉,避免了太子在朝堂上笑出聲來的失態。
但有的朝臣就沒忍住,比如內閣閣員曹鼐,他本就是個風趣幽默的性情,每天沒事兒自己都樂,驟然聽到這句話,忍了又忍倒是沒有發出笑音——但不小心憋出了一聲悶悶的豬叫。
他旁邊的金濂在皇帝‘雞啄米’的刻薄話時忍住了,但隨即被同僚的一聲豬叫戳到破防,當場笑噴。
這笑就像雪崩似的,從內閣崩到六部尚書。
連今年已經八十四歲高齡,朝上最老資格的吏部尚書王直都沒忍住,笑的失了態。
眾臣笏板統統拿來擋臉。
連皇帝在惱火中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然而忽又很遺憾:若是於少保今日在朝上,也會如此嗎?
君臣十餘年,朱祁鈺當然見過許多回於謙的笑意,但從未見過他會像今日朝臣這般失笑。
都怪這些無事生非的人!於是皇帝重新板起了臉。
羅通是唯一一點也笑不出來的人,如果說快樂和痛苦必須能量守恒,那滿朝文武歡樂的氛圍,就都建築在他巨大的痛苦上。
此時他已經伏地請罪,簡直是痛哭流涕認錯,表示願意按照兵部的指派去守邊關。
“不必。大明的邊關也並非誰都配守。”心內如此抵觸,到了邊關也不會儘忠職守。
“兵部另擬單子呈報上來——凡是之前有所怨言遷延的將領,永不必敘永。”
薑離若在就要感慨:沒有土木之變的好處就在這兒了,文武百官沒有死的斷檔。皇帝用起人來,也比較有挑揀的餘地。
兵部尚書於謙不在,左侍郎項文曜就先站出來領命,同時也要請奏陛下:這份單子是趕著就要呢,還是等尚書病休後再定奪?
景泰帝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先令項文曜擬了名冊交於內閣,然後順著項文曜所說病休事道:“朕深知於少保為國勞神,遂作舊疾。故而今日往萬歲山伐竹取瀝,以盼早日康健。”
朝臣:啥?陛下是不是對人好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