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國長公主府。
皇帝忽然駕臨,宮人們匆匆忙忙去備茶點。
精致禦點現做是來不及了,還好帝姬素日也要待客,府中常備些細巧蜜餞。
公主府的女官便按照皇帝素日喜好,湊了八碟雕花蜜餞上去。
所謂雕花蜜餞……其實還是蜜餞,就是食不厭精把諸如梅子、甜薑、蜜筍等物雕成在玉盤中盛開的花朵樣式。*
這是紹興八年春光明媚的正午。
柔福帝姬看著從光中走進來的身影,起身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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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離從黃彥節手裡取過劍,令他在院門處守著,一應人等不得入。
同時叫出還在係統空間內代替她跟坑貨係統交涉,為bug討要賠償的6688。
讓他先載入窗外樹上一隻喜鵲,也一並看著,以保無人竊聽這場談話。
柔福帝姬請安問好過後,隻是垂首坐在一旁,姿態很雅致柔美,若不看她低垂眼眸裡難掩的翻湧情緒,會覺得她人如其封號,秉承女子以柔順為福。
直到皇帝屏退宮人,一副有要緊事要說的模樣,她才抬起頭來,端量了下皇帝神色。
兩人目光第一次相觸。
與從前薑離見過許多女子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不同,柔福帝姬的眼睛像是井,還未望進去就令人覺幽冷而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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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離也沒什麼時間和心情寒暄,落座後開門見山:“妹妹自金國還朝也有幾年了,但許多舊事我還未曾細問。”
薑離沒有完顏構的回憶。
但她都不用特意去打聽,就知道以完顏構為人,必沒有與柔福帝姬懇談過‘靖康之恥’‘親人痛辱’。
麵上哭一哭給點錢敷衍過去就行了:萬一關懷多了,這不知咋逃回來的妹妹沒眼色,若以公主(還是特殊的唯一逃還公主)身份上書,痛陳皇族在金國的遭遇,懇求光複山河迎親眷回家可怎麼整?豈不是把他架到道德高地上去了?
而今日薑離問起舊事,也不是著意要揭人傷疤。
隻是必須要確認下柔福帝姬的心性和選擇:她是吃過大苦顛沛流離的女子,如果餘生隻想躲在公主府衣食無憂安穩度日,薑離也能理解。
“這些年過去了……當日京師城破舊事,金國之事許多朕還不知。”頓了頓,薑離終是道:“不想說的,妹妹都可以不說。”
柔福帝姬深深打量眼前皇帝。沉默片刻後,忽然露出個略帶古怪的笑意:“陛下。”
她並不喚九哥,甚至不喚官家這種稍顯隨意的稱呼,隻是鄭重如臣子上奏,口稱陛下。
“如果陛下今日願意聽,我會從頭到尾,事無巨細說給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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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漸漸偏斜。
兩個多時辰過去了。
柔福帝姬訴說到嗓子喑啞,也說不完多年血淚:她的血淚,所見諸姊妹和女子們的血淚。
薑離握緊手中寶劍,劍上鏤刻的
紋路印在掌心。
心肺亦隨之絞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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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置身雕梁畫棟公主府邸,兩人卻都覺得像是深夜坐在廢園荒井邊緣,對著幽深井口黑色井水看下去,看到些枉死不得超生的冤魂。
柔福帝姬忽然喚道:“陛下。”
“數年前我剛回朝時懷疑我身份的的人頗多,是諸宦官宮女確認後,彼時陛下才信了我是真的帝姬。”
薑離就見眼前女子抬起眼來,黑如墨凝如夜的眼瞳中是逼人的亮光:“那麼現在,我要問一問,陛下又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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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薑離在確定柔福帝姬性情後,就沒打算再以這張狗皮的身份與她交談。
但她還是帶著好奇看著柔福帝姬。
這樣敏銳嗎?
她方才幾乎沒有開口。
柔福帝姬轉著手裡的空茶杯:“若是歌舞宴飲,陛下聽幾個時辰都不稀奇,但方才我說的這些話,你居然安靜聽了兩個多時辰。”這就不對了。
就算因為要跟金人求和,所以耐著性子聽完,但一個人眼睛裡的情緒是騙不了人的——
她唇邊笑容譏誚而飽含恨意:“你聽得很難受是不是?”
“可他不會。我這個妹妹的苦楚,對他算什麼?”
“他連自己的妻子女兒也並不在意,何況是認不清的妹妹。”當時完顏構本人是不在開封,但他的妻女數人也都被擄走。
對此完顏構的反應就是:剛登基逃跑過程中還不忘廣選姝麗,搜求攘奪的民間民怨沸騰。當然那時候他還沒有被金人嚇得不能人道。
柔福帝姬繼續道:“更何況你連聽到宮女的遭遇,都要忍不住蹙眉。”
再加上……
彆看柔福帝姬開口直問如刀。
但其實這兩個多時辰,她也是大膽假設,然後小心論證。
通過各種事情來試探‘皇帝’的反應。
“尤其是我最後特意說起,我一路逃回來,路見百姓的反抗——”
河北早淪落為金人肆虐之地,而她親眼所見,當地百姓皆白絹為旗刺血為‘怨’字,以迎敵寇。
朝廷不令軍隊出兵,民間就自發而成百多路義軍,哪怕是勤懇種地的農戶們,都會削竹刀竹弓,鄉村之間結成巡社,以性命護衛他們的故土家人。
柔福帝姬將所見一一說來,在敏銳看到麵前人眼底淚光一閃後,終於確認了這不是她的‘九哥皇帝’。
一個要跪下求和的皇帝,怎麼會願意聽到‘如螻蟻一般的草民’都敢於抗金,有骨頭有血性呢?
柔福帝姬三連舉例論證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宮人上的茶都快被她自個兒喝完了:“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她覺得該結束這個話題了:畢竟要繼續說當今皇帝的不做人事跡,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薑離也就乾脆點頭:“不用再說了。”
“我確實不是完顏構。”
先是一愣
,然後柔福帝姬為這個名字笑出了聲,這是她第一次笑。
“好名字!”
柔福帝姬的語氣裡完全沒有她們趙宋皇帝被替換的憤慨,隻有好奇,甚至還帶了點活潑雀躍:“那你是誰?又怎麼裝扮成跟當今皇帝一模一樣,無人懷疑的?”
她使勁盯著這張臉,也看不出任何妝飾。
可實在是跟年節下才見到的皇帝毫無差彆。
薑離長歎:“不是裝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