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嶽雲好幾天晚上沒睡好:第一夜就帶匠人去看先帝的棺槨樣式,然後令匠人緊鑼密鼓趕造一副一模一樣的棺槨。
直到順利換下先帝棺槨,看著親兵於夜色中帶著一口真正的簡棺(沒辦法先帝原本的棺槨太顯眼,隻能‘委屈’他換個低調的棺材)離去,嶽雲才點頭:今夜他可以睡個好覺了。
他真正的差事,原就不是護送棺槨,而是調換棺槨。
時人講究事死如事生。
不知帝姬會如何對待父皇的遺骸。
總之,不會是安穩下葬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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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
垂拱殿正中,安放著一口棺槨。
文武百官隻見柔福帝姬扶棺悲痛到肝腸寸斷,甚至還在帕子上嘔出一口血來。
當真是孝感天地!
於是所有朝臣們甭管心裡怎麼想,通通哭聲大作。
金使隻得耐著性子等人哭喪完畢。
好容易等這位臨朝稱製的帝姬暫時收了悲痛欲絕的神色,金使忙上前要求接還他們四太子完顏宗弼。
然而他話音剛落,就見宋臣最前列,一個須發半白然目光炯炯的朝臣站出來:“帝姬,金人雖歸還先帝棺槨,但真偽未辨!”
此言一出,朝堂一靜。
而很快左宣義郎王之道,禦史楊煒也出列附議,用文雅禮貌的措辭,表達了‘金人狡詐,誰知道有無真的歸還先帝龍體。’的質疑。
文化造詣差一點的金國副使……都沒聽明白自己被罵了。
倒是此番出使的正使並非籍籍無名之輩,也是女真貴族,而且是之前在金占地生活過幾年,對漢語比較精通的金人。
故而他聽懂了,當即變色道:“我們大金國,要你們個死皇帝做什麼?”
又不是這麼大一個金疙瘩。
他才駁了這一句,便見一位女官站出來,語氣與神態一般從容,一字一句向他問起金朝的喪葬習俗。
雖是問,但每一條說的都是對的,金使隻用點頭就行。
易安居士原就博學多才,何況今天還是有備而來。
她的詢問,也不是真的在問金使,而是說給滿朝文武,說給天下人聽的。
“聽聞金人下葬,多不尚棺停,皆生絹裹葬,是否?”*
“從前更有葦薄裹屍,懸之樹上的風俗,是否?”*
……
隨著易安居士一條條問下去,原本不太了解金人喪儀,有些茫然的朝臣也隨之色變。
怪道李綱相公會懷疑屍身的真假——先帝可是已經死了三年多了,那時候金人蔑視江南朝廷,若沒有把先帝收斂,而是掛樹上了,肯定是個屍骨無存啊。
金使臉色也很難看。
想到自家四太子還是人質,方耐著性子解釋道:“昏德公到底從前是宋的皇帝,他身死後,我金國皇帝也憐憫他,雖沒有按照你們的喪儀置備棺槨,但也以生絹泥土裹葬了,屍骨保存的很完整!”
而且,為了將來進一步和談,他們金國可是很有誠意:不但把屍骨挖出來,還特意給打了口棺槨裝上才送來呢。
“你們若不信,就打開看看。”
便是血肉不存,但屍骨絕對沒問題——這位問心無愧的金使並不怕宋人查驗。
柔福帝姬點了禮部官員來問。
禮部很快回稟道:金人臨時製備的棺槨形製,原就與宋帝的規製不符。
既然總要驚動神櫬,不若開而視之,然後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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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殿。
朝臣們看著侍衛宮人小心翼翼啟棺。
心道:他們這一朝官員的履曆之豐富,真是遠邁前朝啊!
之前經曆的種種國破跑路不必在說,隻說這大殿開棺,一起圍觀先帝的遺骸,估計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甚至有經曆過宋徽宗一朝的舊臣在想:先帝沉迷修仙,說自己是昊天大帝之子,太霄帝君下凡——那要是真的,這棺槨裡的就不叫遺骸,該叫仙蛻啊。
不知會不會當真修煉得道,保存的麵容栩栩如生。
*
棺材蓋被挪開。
朝堂上一片死寂。
根本不必再驗——
這都不是屍骨對不對的問題,這棺材裡,分明隻是一段枯木!
最懵的其實是金使。
他作為女真貴族和正使,是親自去五國城辦這件事的——他眼看著一具泥巴絹帛裹著的屍骨被裝棺運走。
如同一道雪亮閃電在腦海中劃過,他的目光立刻去搜尋嶽雲!
是他,是那位年輕的將領,他說接下來由他護衛宋帝的屍身。
自己信了!
可怎麼能不信?宋人不是最講究君臣父子的嗎?
他一個那樣年輕的將領,怎麼就敢犯下擅動帝王遺骸的誅九族大罪?!
除非……
然而金使沒有時間再頭腦風暴下去了。
畢竟頭腦風暴,需要有頭腦。
下一刻,就不是他腦海中閃過的白光,而是眼前閃過的白光。
就在絕大部分朝臣依舊處在‘先帝屍骸竟然是木頭,金人實在欺人太甚’的階段——就見帝姬已經親自提劍奔下丹陛。
一直跟在她身邊護衛的梁紅玉將軍,則擒住了還在轉著脖子找嶽雲的金國正使。
沒有絲毫猶豫,吹毛斷發的寶劍劍鋒劃過脖頸。
帝姬的麵容甚至也被鮮血所濺染到,若一扇桃花。
“君父屍骨被踐辱之仇痛貫心骨,今日百官共見——”
“吾誓不與虜俱存天地之間!若違此誓,來日必遭天戮身膏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