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空掉下來的水,砸地之後,很快被水流帶走,不斷地下來,不斷地走,好像約定好了趕赴一場約會,匆匆忙忙,跟外麵路過的行人一樣,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韓戈正在店裡把弄搶。
這裡有各式各樣的槍,他打開玻璃櫃,抽出一把,對準外麵從雨棚滴下的雨,抬起槍口,瞄準,然後又任由它們從自己的槍口逃走。
慌慌張張地逃走。
韓戈收起槍。
童西回到店裡,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什麼時候走?”
“晚上吧,”韓戈將槍放進玻璃展櫃,他抬手將玻璃板往中間拉攏,玻璃板在他的手上發出“呼啦啦”的輕響,最終碰在一起,安靜下來,“他們讓我晚上準時到。”
他從改造營出來,第一時間來了童西這裡,下一周周一,大法官的人會接著出來,他們知道他的出獄時間,不能消失太久,久到可以做太多的事。
會多出很多不必要的猜忌。
童西:“為什麼到島上來?”
韓戈:“犯罪唄。”
童西:“我記得你管的那條線,沒有能判到80年以上刑期的事兒。”
越大的黑邦,分工就越是明確,就好像一個大型的公司,每一個部門都對應各自部門的業務,如果竄了頻道,那整個公司就會亂作一團。
黑邦裡麵有殺手,有收保護費的,有放高利貸的,有催收債務的,有司機,有做飯的……
他是收保護費的。
二金市的商戶們非常自覺,他們穩定地上繳收入的百分之五,沒有人會為了這樣一點小錢,選擇去起訴連政府都被他們滲透成篩子的大法官敲詐勒索。因為很可能在官司開庭之前,他們人就沒了。
在二金市,繳保護費就好像納稅一樣,是跟呼吸和喝水一樣自然的事,很多很多年,沒有人有過異議。
這是一條非常和平的線,每個月就去店裡逛一
逛,甚至老板還會讓你留下來吃點喝點。
退一萬步講,即便收保護費被抓,隻要能夠繳清違規收取的錢款,罪都會非常非常輕——至少絕對判不到跟死刑對標的80年以上刑期。
大法官不至於繳不起那麼點錢。
韓戈喝了口茶:“幫人頂罪。”
童西:“頂罪?你不做那條線,為什麼要推你去頂罪?”
大法官的中層以上的成員很少會流放到垃圾島,除非他們被抓了個現行,沒有可以頂罪的人,他們隻能認罪伏法。
底層才會去頂罪。
韓戈噎了一下。
童西:“你當我傻?”
韓戈將茶杯放在最裡側的收銀台上,轉過身到剛才把玩過的槍支對麵的櫥窗,拉開玻璃板,從裡麵掏出一把手|槍,放在手裡把玩。
他好像完全忘記剛才的話題了。
童西追到他身前,臉色驟然變厲:“你知道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韓戈手一頓,槍就這樣卡在了他的一根食指之上,搖搖晃晃,韓戈將槍取了下來,放回櫥窗。
“垃圾島嘛,我怎麼不知道?”
童西深吸了一口氣:“瘋子。”
“你真的是個瘋子。”
韓戈又兩手將玻璃板推攏,他垂下手,又抬起來,伸手到童西的腦袋上,輕輕從發絲上麵揪出了一個小小的,半片小拇指甲蓋都沒有的羽絨。
冬天了,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棉絮或者跑出來的羽絨,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搭巢築窩。
他的手掌很大,顯得那片羽絨更小了,他捏起來,羽絨就貼在了他的食指指腹上。
“呼”。
一口氣出去,飄遠了。
“彆想太多。對我來說,在外麵和這裡,沒有什麼差彆。”
童西的聲音發顫,甚至有一些哽咽:“進來之後,永遠都出不去了。”
韓戈笑了一下:“永遠?”
這個簡單的問句之後,他就沒有下文了。
童西用手埋住臉,她胸脯劇烈起伏:“你瘋了。”
韓戈:“彆想太多。”
童西:“你不該來找我。”
韓戈又笑了一下。
“晚了。”
就在這時,他的終端響了一下,在他的胸前,他伸手往胸前的口袋掏,“滋啦”一聲響,門口駛來了一輛黑色的SUV,積水被衝上半空。
“騁越”牌的,一個圓圈裡麵二條波浪。
車窗被搖了下來,駕駛座的男人正撥弄著終端——它被放在了方向盤右側的架子上,屏幕上麵顯示的是“正在接通”。
男人轉過頭,跟在店裡站著的韓戈視線對上。
他掐斷了電話。
韓戈胸前的終端停止響動。
“走了。”
他說。
***
SUV在滂沱的雨中穿梭。
雨不識時務地
在這個時候變大,好在車窗完全地閉緊,來勢洶洶的雨滴砸到車頂,有氣無力地從車上玻璃上滑落。
風在加速,很快,它們被甩在了身後。
韓戈將目光從玻璃窗外飛速離開的雨滴上收回。
“082死了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然,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沒有講話,就這樣安靜地在後座,安靜得好像車裡沒有這個人似的。
司機頓了一下:“您是說那個從改造營出來的紅章?”
這並不是一個完全的征詢式問題,它們更重要的功能是幫助說話者自己梳理內容。韓戈沒有回答,司機很快就接著說:“我不知道行動的具體內容。不過我們的人派出去過兩次。”
“兩次?”韓戈神情變得煩躁,“死了嗎?”
司機:“不知道。”
“我不是很清楚。您知道的,出任務的時間和內容是不會通知無關人員的。我也是聽彆人說的,傳出來,什麼時候總部少了幾個人。”
韓戈:“誰帶的隊?”
司機:“聽說是於老總。”
韓戈:“於度?”
司機:“對。”
韓戈笑了一下。
“竟然是他。”
司機:“是。消息傳回來之後,老大很生氣。”
很生氣,所以派的總部最厲害的殺手。
車轉了一個彎,之後筆直地往一棟九層高的拱形建築駛去。
這種棟樓設計得乾淨,簡練,看上去不算豪華,也沒有那樣顯眼——至少跟其他在A區動輒八九十層樓的高樓作比,除了占地麵積不小之後,實在是沒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但仔細去看,這棟拱形建築的”外殼“全是最昂貴的防彈玻璃,防衛機器人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從外圍繞過,在大門和外圍的之間的花園裡頭佇立著許多一層樓高的大樹,樹上安裝著一個接一個的黑匣子——報警係統。
“聽說昨天晚上於老總出去了,”司機目光向前,“還有幾個人。慌慌張張的,派了一輛車。那輛車今天早上還沒有回來。”
韓戈眉頭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皺了一下:“沒有回來?”
司機說:“沒有。至少我出來的時候,沒看到那輛車停在回來。”他頓了頓,“不過也說不準,有可能,他們已經回來了,又開車出去了。”
驀然,他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前後搖擺,顯得很不靠譜,於是有些懊惱地抿了抿唇,徹底閉緊了嘴。
韓戈胸前的終端在這時又響了一下。
這個終端是童西從黑市幫他買的,不算昂貴,也非常小,沒有太多多餘的功能。不過有些人很喜歡這種很原始的終端,因為現在的世界革新太快了,一年兩年,就又多出很多新款,冗雜的功能也許很有用,但大部分人都用不上。
他喜歡原始的東西。
因為它們知道怎樣為主人服務,而不是讓主人絞儘腦汁去探索它們身上的隱藏奧秘。
他討厭太複雜的東西,太難解的謎。
他掏出終端,按下接聽鍵。
很快,他聽完了電話。
他將終端收回了上衣口袋。
車開始減速,最後緩緩駛入車庫,司機就在這時看了一眼內後視鏡。
司機發現他的臉色很差。
他猝然直接轉過了頭,韓戈的眼神就在這時跟他對上,他的聲音很低,很冷,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顫抖。
“於度死了。”
車猛地打了一個歪擺子。
幸好速度不快,司機趕緊將車拉回來。
“於度死了。”
他又說了一遍。
這一遍說得很輕,近乎隻能夠讓他一個人聽見,他好像隻是自言自語。
他將臉埋進掌心。
“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