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交通很方便,從青安路一號機關大院出發,坐公交巴士,可以直達沂山村。
奧奧很輕,但輪椅有些重量,祁朗兩隻手端著輪椅給她提上公交車,同車乘客剛想幫忙,發現對方不需要,調侃小夥子看著白白嫩嫩,沒想到怪有勁兒的。
祁朗不愛聽這個。
哪個刑警會覺得白嫩是誇獎?
去沂山村的路程,談不上短,祁朗倒不覺得無聊。
他一直在陪妹妹說話。
“你看那兒,兩個輪子,得蹬的,是自行車,咱家有。轉一轉把手就能騎的是摩托車,咱家也有。”祁朗笑容陽光,嘚瑟道,“大戶人家!”
“那個呢?”奧奧指著路上少見的小轎車。
“那是小汽車。”祁朗說。
“咱家?”奧奧的小表情一本正經。
“……”祁朗撓頭,“沒有。”
在祁朗的引導下,奧奧學習認識這個陌生的世界。
路上的車,公交車上的人、窗外的風景……
車軲轆咕嚕咕嚕轉,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稱呼各有不同,樹木枝葉繁茂,偶有落葉溫柔飄下。
這是一個和平的世界。
……
上午十點三十分,公交車在沂山村村口停下。
九十年代的沂山村,開始有青年人外出討生活,但不多。
村子裡來了一大一小兩個生麵孔,沂山村的村民立即就發現了,露出客氣熱情的笑容。
祁朗亮出自己的身份,告訴熱心村民,自己是為了一個叫黃陽雲的人來的。
黃陽雲這個名字,乍一聽,並不熟悉。
還是村裡的老人家問道:“公安同誌,你說的是紅星大隊的黃知青吧?”
大家夥兒這才回想起來,當年紅星大隊下鄉的第二批知青裡,就有黃陽雲這個人。
這小夥子和其他知青不一樣,不偷懶耍滑,為人做事特彆實在,下地掙工分時讓人占了便宜也不計較,總說吃虧是福。
提起黃知青,村民們讚不絕口,直到得知他在醫院的所作所為,才猛然呆住。
奧奧對他們的談話內容不感興趣。
她坐在輪椅上,試圖自己出門遛一遛。
這輪椅,沒什麼好把玩的。
奧奧所在的星際,就不存在這麼笨的玩意兒,沒有任何開關,彆說飛了,連向前移動都特彆費勁,一點都不智能。
這個世界不夠強大,她還是得想辦法回去。
“你是來我們村做客的小客人嗎?”一道清脆好聽的聲音響起。
奧奧回頭時,不遠處走來一個柔聲和自己搭話的大姐姐。
梳著麻花辮的女孩皮膚黝黑,因剛乾完農活,額頭上布著薄薄的汗珠。
她走上前時,見奧奧好奇地打量自己。
女娃娃長得精致可愛,眼睛圓圓的,皮膚雪白雪白,像是剛蒸出籠的糯米團子。
“我妹妹和你差不多大,也差不多的個子。”大姐姐輕聲道,“你是不是也三歲啦?”
小朋友渴望長大,總是不願意人家將自己的年紀往小了說。
即便是星際的小朋友,也不能免俗。
奧奧比出四根手指頭:“四歲。”
對方的眼底不無遺憾:“我妹妹以前是三歲。”
小戰士歪頭:“現在呢?”
“可能……十三歲了吧。”
村口大榕樹下,傳來老人家的聲音:“圓圓的事,我隻知道這麼多。你可以去問問她,那是她姐姐。”
小團子後知後覺。
她在奶嘴電影中看見的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小女孩,祁朗在案件資料中看見的丟失孩童的照片,是圓圓。
而麵前的程芳芳,就是圓圓的姐姐,十年前,她才七歲。
……
沂山村村尾池塘邊的小涼亭,是近兩年剛建的,經常有小孩兒在這裡玩,嘰嘰喳喳的玩鬨聲,就像是成千上萬隻小麻雀圍在一起嚷嚷。
程芳芳是這兒的孩子王,隻要她一出聲,小朋友們就乖乖聽話,不在這裡打擾,換彆處玩兒去。
“我喜歡和他們待在一塊兒。”程芳芳說,“他們有的四歲,有的七歲,有的十二歲……每當看見他們,就好像看見不同年齡段的圓圓,就好像,圓圓從沒有離開過。”
八十年代的農村,大多數人家都是重男輕女。在圓圓出生之前,其他小夥伴告訴程芳芳,完蛋了,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都喜歡小男孩,如果她媽生出來的是個男孩,她將來絕沒有好日子過。
村裡老人說,小孩子猜測孕肚最準,家人們便總問她,媽媽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小小年紀的程芳芳,已經很懂得看臉色,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斬釘截鐵地說,是弟弟。等到獨自一人待著,她又立馬在心中改口,是妹妹,一定得是妹妹。
程芳芳擔驚受怕了好久,終於,妹妹出生了。
如果說程家姐姐勉強過了一段時間偶爾能被家人疼愛的日子,與她相比,妹妹就太不幸運了。程圓圓的出生,不受歡迎,不被期待,每一個人看見她,都要遺憾地搖搖頭,她穿上了原本給“弟弟”準備的新衣裳,她的頭發不允許被養長,她被當成是程家的男娃養著,可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圓圓並不是男孩子。
刻薄的奶奶、暴躁易怒的爺爺、窩囊無能的父親,和懦弱的母親……
沒有人真心對程圓圓好,除了程芳芳。
程芳芳心疼妹妹,同時無時無刻不活在懊悔中。
她還小,認知有限,認定是自己自私的“詛咒”害弟弟變成妹妹,長久地背負著這樣的折磨。
“後來,我告訴了圓圓。圓圓才三歲,她用小臉蛋蹭一蹭我的臉蛋,幫我擦掉眼淚,說自己最高興當我的妹妹了。”說到這裡,程芳芳有些哽咽,她平複片刻,繼續道,“後來我就想,我要對她更好一點。等長大了,我要賺好多錢和票,去供銷社給她買古巴糖,買洋娃娃……但是,圓圓丟了。”
程芳芳垂下眼簾,安靜地落淚。
“我妹妹丟了。”
言語的安慰過於蒼白,麵前一大一小倆人——
大的沉默,小的懵懂。
眼神都透著善意。
程芳芳揩去眼角的淚,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