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雲靉靆,潮濕的夏風從沈洪福的耳邊潺潺泄過。
他跪坐在神龕前的軟墊上,聽著背麵廟門被人漸漸闔上鎖起,遮蔽了真實的世界。
香火的味道氤氳於近乎夢寐的靜謐中,涼意從後頸向腳跟突襲,沈洪福等到門外“送嫁”的人群走遠,立馬抬手摘下發飾項鏈手鐲沉甸甸的金飾,站起身活動筋骨。
頭頂八邊形狀的藻井如同蛛網籠下,四麵壁畫光影幢幢,供桌上的三牲祭品陰惻惻地盯著,叫他不禁扯緊了胸前紅金相間的霞帔,縮著脖子坐回軟墊上。
“祖宗神仙在上,我暑假作業一個字都沒動呢……商量一下,我先待滿今晚,明天得回大伯家趕作業了,可以嗎?您應該不會為難小學生吧。”
他熟練地從神龕上摸出兩個月牙兒形狀的杯筊,在香爐之上繞了三圈,隨即將杯筊擲於地麵。
數聲脆響過後,結果出來了,三次都是一陰一陽,聖杯,代表著廟裡這位祖宗神仙同意了他隻待一晚就回家的請求。
“太好了,謝謝謝謝您。”沈洪福喜笑顏開,很快就把幾分鐘前的緊張懼怕拋諸腦後。
話雖如此,但這漫長的“新婚之夜”要怎麼熬過去呢?他嘀咕著。
“我帶了最愛吃的泡椒雞爪、小麵筋、巧克力豆,孝敬您。”
說完豪邁地掀開大紅嫁衣,從疑似校服運動褲的兜裡掏出好幾包小零食,遞上神龕。
……
這一切源頭來自於期中考試後學校組織踏青爬山,三個同班的熊孩子手欠破壞了山中不知名的神龕泥胎,甚至把貢盤當飛碟玩……被中途衝過來的沈洪福阻止。
“你們不要命了,衝撞鬼神是會惹上大麻煩的。”
他語氣中一股子長輩說教味兒,渾身反骨的唯物主義小學生才不會信他,果斷懟了回去。
“我看你才有那個大病一樣,小神棍,小孤兒。”
說罷還用貢盤砸他,或是抓一把泥巴塞進他的衣服裡。
氣得沈洪福捏緊拳頭,把他們仨胖揍一頓,按頭給神龕認錯,順帶搶了他們的午飯獻出去補了貢品。
如此凶殘作風,回來後立馬被老師請了家長,成就了他以一打三的威名。
了解過事情原委的家長沒敢鬨事,更不敢怪他,畢竟山裡不知名的神龕,誰知道主人是什麼孤魂野鬼,得罪不起,隻罵了幾句“三個都打不過一個,真沒用”之類的,就匆匆回家了。
很多年後沈洪福想起這件事仍覺得離譜,他一個陽光開朗小學生,真的隻是路過碰巧被卷入這場紛擾。
下山不久後,他開始反複高燒頭痛。
每夜夢中他都身處荒林,立於不知名的神龕前,不遠處一位身穿紅色長褲、袒胸露乳的鹿頭人,手中舉著羽毛做的網兜與長刀,蹦蹦跳跳低聲吟唱。
每夜過後,鹿頭人都會不斷、不斷、不斷接近,一步又一步。
沈洪福下意識後退,卻撞進更加龐大的陰影中,自其中伸出許多手,扶著肩膀、捉捏著雙臂,將他輕柔地禁錮在懷中。
醒來的時候,耳邊隻剩下海浪翻湧的曲調。
……
大伯知道後連忙將他送去海神廟。
沈洪福的姑母是沈家第五代靈媒,方圓有名的沈仙娘,替他拿了脈,又在媽祖金身前焚香卜卦。
“山神扶乩②,非是想害他。”
姑母輕輕撫摸著小洪福汗涔涔的額頭,安慰自家大哥:“他幫山神出頭,山神中意他,想附身顯揚威名,也就是‘頂神’。”
“山神想讓小福做乩童?可咱沈家世代供奉海神,哎呀這可怎麼辦?能讓海神大人先上他的身嗎?把其他鬼啊神的嚇走。”
沈仙娘對著他大伯搖搖頭,牽著小洪福走到前殿月猇海神金身前請上三香。
“月猇海神是天後娘娘座下神將,從不上身……況且洪福年紀太小,真要請神上身,七日七夜不能沾一口吃食,大人都受不住的。”
話音剛落,那月猇神龕邊的香油盞倏地滾落,撒到沈洪福的衣角,雖是驚到眾人,但他的頭疼即刻便消失了,連呼吸都順暢了不少。
“阿姑,祖宗神仙祂……生氣了嗎?”
沈洪福俯身撿起油盞後抬首,視域中月猇海神十六臂龍首金身肅穆泠然,四目交瞬之頃,內心靜如止水。
沈仙娘的手不禁顫抖,她瞳孔微縮輕聲喃喃:“沈家第六代靈媒……”
三百年香火供奉,月猇海神從不上身,隻是略降神通,守得一方水土。
——互利互惠的合作關係,沈仙娘始終這麼認為。
而此刻她腦海中卻浮現出月猇海神的神示,清晰得就像黑暗中的火花。
“祂在等你,可在這短暫的時日裡,竟有其他神靈想要提前侵占你觸碰你,這讓祂非常憤怒。”
“祂想要你,想保護你,但也需要你的同意。”
02
地鐵疾速駛入隧道,空冷的風倏地向他撲來。